【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作者:无所不能的余才,文责自负。】
聋子刚带着老婆搬进前进村时还不叫聋子,那时的聋子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发亮,指尖布满了老茧,穿着短汗衫和半截打满补丁的黑色裤子。聋子虽然比常人少了一只左耳,但村中的人们依然很待见他。聋子住在村子的边缘处,刚搬进来时偶然捡到一本《石头记》,他颇识几个大字,翻了一翻后逢人便谈起,很快就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化人。后来,人们经常见他坐在自家门口,胸前合着他翻覆识来的《石头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前的一片麦田,但人们总感觉他看的不是自己的田,他脑袋里想什么,人们也说不清,经常叫他也不应,其实聋子听得见—— 村口老槐树下的闲言碎语,孩子们追着他喊“独耳汉”的嬉笑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应了又如何?他少了一只左耳,说话时总不自觉偏头,人们盯着他耳朵的眼神比盯着麦田还热辣。直到捡了那本《石头记》,人们见了他会问:“说书先生,这几天可曾读了《石头记》,给大家唠两段呗。”再没人提耳朵的事。他便渐渐学会了“不应”:叫他“聋子”,总比叫“独耳汉”体面些。
聋子作为村里唯几的文化人,常说:“文化人就该有文化人的气质。”于是刚搬来不久,他就特地去镇上买了副金丝眼镜,老板捧场着说:“文化人就得戴这个。”聋子摸着镜架上镀金的纹路,忽然想起老赵递烟时的那句“你这耳朵......以前出过事?”
聋子的耳朵以前确实出过事,二十年前随着父亲在邻村当货郎时,在歇息的途中看见几个孩子坐在一颗石头上读书,聋子过去瞅了一眼,也不管那几个孩童的闲言碎语,就要给他们讲起书来,旁人见状就说他装腔作势罢了,他父亲又没文化,他自己哪里识得字?聋子便和那些人起了争执,起初还是言语上的推搡,后面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几个人扭打起来,在混乱中聋子的左耳被扁担割去,几个人见了血,跟着孩子一块跑了,只剩聋子捂着那已不复存在的耳朵,回到摊位随父亲去找赤脚医生。
聋子不再想那么多,回过神对老板说道:“轻是轻了点,倒也气派。”随后付了钱,哼着歌回到村去。大家见了他的眼镜,纷纷议论起来,人们似乎忘却了他的耳朵,在他们的言语声里就连他自己也忘却了,聋子才知道,原来“文化人”的眼镜能比人的耳朵管用。
后来有行家告诉他:“你这金是假的,味儿不对!”聋子也毫不在意,每日继续戴着。为了贴合他的文化气息,村里人时常可以看到聋子穿着文质彬彬地下地。老吴有次路过时对身边的老赵说道:“他咋这么热的天穿个长衫呢!”老赵笑道:“他原来貌似不会这般下田的,都和咱一个样儿嘞!”老吴不解:“穿着长衫下田不还是要撸起袖子和裤腿儿和咱一样嘛!”
聋子门前不远处有个大圆石,人们经常聚在那里谈些家长里短,聋子也高兴,说:“这石头也该有个《石头记》。”一日,老赵和老吴忙完农活,从家里捎些泡好的茶,来到聋子的门前谈论起村委书记的事。
“听说咱们村要来个什么村委书记?”老吴问。
“是啊,据说是叫什么余才。”
“村委书记咋样,管啥的?”
“这我哪儿知道?有个书记来总归是好事吧。反正肯定是文化人!”
“文化人?”聋子突然从后面跳出来,给老吴和老赵吓了一惊。
“文化人?”聋子又问了一句,“读过《石头记》么?”
老赵回着:“应该读过罢,这玩意儿谁好说嘛。”
“没读过《石头记》便不是文化人!哪儿都来甚么文化人?”聋子说道,虽后便唱起来“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嘿!聋子,你这唱的啥意思?”
聋子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唱着回了家。
次日,村委书记余才来到村中,大家都为这新上任的书记举行了欢迎会,只有聋子没参加,老吴见到新来的书记,掩着手悄声对身边的老赵说:“这书记咋这行头?看着像刚下完地过来的,倒不像什么文化人。”
的确,也难怪老赵这样说,这书记穿着粗布短衣,头上戴顶草帽,卷起的裤腿上还沾有未干的泥点,你说他像个文化人吧,这派头倒不如说是个干农活的,你说他是个干农活的,他那瘦骨嶙峋的似竹竿般的身材看起来却是连举起锄头的力气都没有。由于这般瘦的身材,假如你靠近细看他的手臂,会发现他手臂上青筋凸起,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蜿绵的河流,像艺术家雕刻一般——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余才似乎并不顾及自己的体面,微笑着以这身装束回以大家热情的接待。等到众人安静下来,余才开口说道:“早就听闻咱们村收成好,干劲足,果不其然!刚来的路上,绕着咱们的农田转了一圈,发现咱们的庄稼都种得非常好,苗头正盛,相信未来一定会颗粒饱满,一个个都长得跟大胖小子一样。”大家笑了起来。余才继续说道:“同志们,你们在我眼里就像那耀眼的太阳一般,将阳光洒向大地,你们的锄头就是丰盛的肥料,你们的汗水就是润田的雨水,你们每次弯腰都是在为自己和村子的未来而拼搏。你们的努力和辛勤的劳作,正是咱们村繁荣兴旺的根源,你们的这份坚持与勤恳将会使这个村子像太阳一样兴盛不熄!”
“他这后面讲的啥意思?”老吴随众鼓起掌来,往老赵边上凑了凑问道。“不知道,大概就是夸咱们的意思。”尽管大家似乎并没听懂余才后面的话,但今天依旧随处可见村民在田间的身影。余才和老赵也走在一起,聊起村子未来的发展。
“我今天看了看咱们的小麦种下去不久,最近正是雨季,要注意防洪防涝,可别让大家的劳动成果被老天给没收了。还有,村民的生产积极性一定要调动起来,等到村里过段时间后,我们可以考虑制定规划生产,要做到带领村子发家致富。除此之外,村民的文化水平和个人素质也要提高,图书馆的建设将来也要提上日程……”余才一边走着一边对老赵说着。老赵也不断地给余才介绍起村子的情况,新搬来的老张家,自己隔壁的老吴,村里平时举行的村会……就在这一言一语的交谈中,老赵发现余才这个书记真不简单,也是打心底地敬佩他。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聊天,时而闲谈,时而观赏风景。田间的小麦焕着新生的嫩叶,竖直的麦秆犹如战士,以不屈的身姿抵御着田间的野风。这风是从聋子家那边的方向吹来的,倘若你此时抬头向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会发现这肃杀的野风只像是部队的先头兵,随后而至的是汹涌而来的乌云,这乌云缓缓推进,像是大军前进般整齐有序,试图逐渐吞噬另一半晴空碧朗的阳光。
老赵抬头望道:“怕是要下雨了。”余才和老赵正从聋子家对面的方向走来,借着晴日的辉耀,与乌云撞了个正着。余才停下脚步,指着聋子家门前的一片麦田问老赵:“这地稀稀疏疏的还没种满呢。”老赵说:“这地是聋子的,再往前那一块地倒是没人种,大家离这里都稍微有点儿距离,况且各伙儿自家门前都有自己的地。”余才顿了顿:“新搬来的老张家也有自己的地吗?”“老张家么?老张家……倒是没有。”余才搓着手:“那这地就给老张家吧。”说罢,两人便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在野风的呼啸声中起舞的小麦,正低头迎送,像是在对他们道今夜的晚安。
余才和老赵回家后,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月亮驱走了太阳,星穹倒映在银河的幕布上,试图隔着积云,与田间的小麦会晤。
雨下起来了,先是嘀嗒一声,这一声像是吹起了进攻的冲锋号,随后接踵的便是漫天的大雨,在田麦间肆意地嘶吼。倾注的雨点打在圆石上,使它看上去更加圆润了,也看上去比原来更小了一点。
圆石前不远的小屋中,聋子正躺在椅子里,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雨,聋子的老婆正在收拾着刚吃过的碗筷:“今天的那什么的书记会你咋不参加?”聋子瞥了一眼老婆:“有啥好参加的?”“你这个死人的蠢猪!认识认识日后也好多担待一下,整日就知道抱着那本比你命根子还重要的破石子儿记,大字又认不得几个,还整日没完没了地说着,你又不是那该死的说书先生!讲不出什么名堂,地又种不到几个籽儿,只怕是嫁给你整日没好的讨些苦吃!”聋子一听便跺着脚,慌乱又着急地说:“你懂什么!这是文化!文化!文化你懂么?”随后声音又低沉下去,像是自顾自地说着:“想来你也是不懂。”随后又把身子背过去,用着老婆刚好能听到的音量嘟囔:“文化人的事也管!”说后,聋子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样,溜身进房里。聋子老婆呵斥着让他出来把地扫了,他也装作没听到,庆幸着房门堵住了老婆的咒骂:“忒大的雨,睡不死你个懒鬼!”
午夜过后,雨声渐渐隐去,田间的小麦好似因为这一场雨生长地更加旺盛了,余才却因为这刚下的雨翻来覆去睡不着,余才的妻子从身旁抱住他:“怎么了?亲爱的?”余才摸了摸妻子红润的脸颊:“想村子的事呢。”“你才刚来呢!不要想这些事了,快点休息吧。”余才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我今天刚来村子的时候看了看,大家的麦子都刚种下去不久,你说这么大的雨怕不会让麦子都折了吧。”“你觉得会吗?”余才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觉得不会。”随后便摸摸妻子的头,将她的被子拉好,安心地睡了下去。
梦里,余才躺在麦田里,抬头看见麦浪一起高过一伏,金色的灿烂充斥着他整个梦境。
余才醒来后,吃过早饭就匆匆出了门,绕着村子的田地走过一遍,看着小麦挺拔的站姿,像是他们在对余才这个指挥官报告昨晚搏斗后的胜利。待到聋子家前,才发现这里好不热闹,过去一听才知原来是老赵将分地的事告诉了张家,张家高兴地带着人来到这片田里,却发现这地里零星地长着几颗豆子。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老张啊,你可是捡到了宝了!分到的地里竟然还有长豆子!这不得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老张奉承着赔了笑,尴尬地挠着头说:“这豆子不是我的,你们想要便拿去吧。”众人一听,便争相抢去挖,有人嫌着自己两手不够用,急忙跑回家摇着家里人一起来寻宝。
就众人或弯着腰,或伏在地上时,有个人急忙从对面跑来,他跑得虽没谁快,但却能看出来比谁都着急,定睛一看,才知那是人们所叫的“聋子”。原来是“聋子”听到有人挖到豆子了,本想着来分一羹,转后又立马拍腿大喊:“不好!”便火急火燎地朝这里奔来,只见他左手提着衣服,右手伸着想抓什么东西,五根手指颤颤巍巍地齐指着地里,穿着长衫,又不便跑,一路上来一瘸一拐的,让人看了直发笑。聋子边跑边喊着:“那是我的豆子!那是我的豆子!”等他着急忙慌赶到时,豆子却已被人摸得所剩无几。
聋子气喘吁吁地弓着腰,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是我的豆子!”
老赵说:“得了吧,聋子,你的地分明是在前面,这哪里是你的地?”
“地!地是我的地!豆子!也是我的豆子!”
“可你的地分明就是在前面呀!”
“这就是我的地!我在这地上种的豆子,这便是我的地!”
聋子又涨红着脸,嘶哑地吼着:“谁把这地给别人了?谁允许了?我在这地上种了这么些豆子,却不见得这是我的地?真是恼了你们这帮蠢材!”
余才见状,只好耐心地安抚着聋子:“聋子啊,你好歹也有一份地,我看你自己的地都还没种满哩,且把这地让给张家吧,人家连个地皮都看不着影哩。”
聋子先是不语,而后挺直了腰板,仿佛这样可以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一些,脸上的青筋暴起,胡子也随着红温的脸吹得笔直,双手叉着腰,跺着脚吼着:
“偏是我的地!偏是我的地!你好歹也是个文化人,竟也说出这般胡话!”
见着聋子这么发难,众人也是心吓一跳,但随后看见张家就要带人回去,想到前来被聋子指着鼻子骂,心里又愤慨,便七嘴八舌地回骂着,只教聋子连还嘴的声音都被没过了,聋子也不再说话,作罢扔下一句:“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转身就往回走,老赵至今回忆起,虽见着聋子挺直的背脊,看上去似有那么高大,却又那么矮小,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矮小。
自那以后,聋子便不再出门,人们也再没围着大圆石谈天,村里召开的各种会议聋子也不参加。聋子虽生活在村里,出门走几脚路便能见着左邻右舍,但聋子的家好像并不住在村中,而是住在海上,他的家是一座孤岛——依附着大陆的孤岛。直到这天聋子依然躺在椅子上,胸前合着他那本翻覆识来的《石头记》,听到村委会派人通知村民商讨关于图书馆建设一事,便从椅子上弹身而起,匆匆出了门。
聋子来到大会的门前,这会议在一座四方都合着墙,只留着一扇门做进出口的大院子里,院子外围着一圈藩篱,直到门前才消停,想也知道是给人留来走路用的。聋子在外听到里头正讨论建设图书馆,只是自言自语抱怨着:“这篱笆就应该合着,破院子的路坑坑洼洼,走也走不得几步,非要开出一条路来,坏了我的脚!”
聋子说着推开门进去,又轻轻地合上,不愿弄出半点声响,见着里面的村委都坐在台子上,村民们自搬着板凳在下面听着,又或者站在一旁讨论着,上面的滔滔不绝,下面的应和不断,聋子笑着。他自然是没带板凳的,只能站着,却不愿站在角落里,慢慢拨开站着的人群,又挤过坐着的人堆,慢慢往中间挪着,正瞅找个时机准备发言,看着讨论落了一段,他暗自思量一番,高声大喊,要是此时他在台上,身前有个桌子,定是要拍桌而起,只可惜没有桌子,便高挥衣袖,厉声叫着:“建什么图书馆!读过《石头记》么你们?这儿坐着的有几个文化人?并不是我非要说些什么,只叫你们建了也是白建!”
聋子的三言两语宛若晴空当中炸了一声惊雷,将在座的众人即将出口的话都堵在嗓子眼,要他们硬生生把将那些话咽回肚里。这话语的余威似雷火灼过年轮,烧的风噤声,云僵立,就连时间也不敢喘息。
聋子的话像是触碰到了人们的某根敏感的神经,没人再说过一句话,就连几个躲在角落聊闲天的人也随着人群不敢再发出声音。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后,人群当中响起了一道声音:“建!图书馆得建!”这声音是从台上发出的,人们追着声音的源头循去——是余才的话,“建!”这一个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像是一个即将从悬崖坠下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双坚实强壮的臂膀,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建!”底下的人群喊着,“怎的不建?”又反过来质问聋子“凭啥不建?”聋子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温红着脸,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就是不行!”随后,聋子好似想到了什么理由,又开口说:“你们读过《石头记》么?没读过便别提什么文化人!”余才本想说些什么,却被惹恼的老赵抢先了一嘴:“文化人文化人!张口《石头记》,闭口文化人,全村倒只有你一个文化人了!怕是你想落得个文化人的噱头,不让大家读书是了!”
聋子的背突然间就驼了下去,脸只憋得更红,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看又不敢看地往老赵的方向瞟几眼,支支吾吾地说:“哪......哪有的话?”貌似是聋子羞怯了,受不住大家这般齐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撑着自己慢慢退到人群后的角落,趁大家没注意的时候将门轻轻地打开,退出去轻轻地合上,不愿弄出半点声响。
不久后,村子上的人再也没见过聋子,老吴同老赵路过大圆石前,看着聋子的田,老吴忍不住笑着说:“别人的田都比以往翻了个儿,就聋子的田还空着。”老赵回着:“我听其他人说聋子是搬出去了。”“别人都在往里搬,他倒好,嘿!却在这时候搬出去了。”自那以后,村上的人再没提过聋子,好似聋子被人遗忘了。
一年后,聋子回到这里,离大圆石前不远的屋子,只是这屋子不再是小小的家院,而是有着圆顶的四层大楼,聋子站在楼前,他触目惊心地望着这座高塔。隔了好一会儿,聋子缓缓走进去,他似乎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不属于他的地方,他挪步到门前,盯着自己鞋上的泥土,不知应不应当从门前的红垫子上跨过去,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聋子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避开垫子走,从旁边侧着身踮脚移过去,要是没有这所谓的高塔,别人看他活像是一个在空地上排练的芭蕾演员,但他们马上就会否定自己刚刚所想的这一点,因为他跳的实在是令人唏嘘。
聋子终于进来了,他抖抖自己的衣裳,环顾四周,茫然地看着东西南北。这时有个身着“志愿者”字样的黄色马甲的小男孩朝他走了过来问道:“叔叔,请问您需要帮助吗?”聋子看着小男孩光鲜亮丽的衣服,缓缓开口问道:“小孩儿,你识得来《石头记》吗?”小男孩微微点头:“请跟我来。”说着便把聋子带到了一楼文学区的分架前,抬手指着《红楼梦》对聋子说:“这个就是你要找的书。”
聋子看着烫金封面的《红楼梦》一时哑了口,哆嗦着碰了一下,说:“不是这本。”小孩用力地对他点点头,语气十分肯定地说:“就是这本!”聋子失了神,恍惚地指着封面上“红楼梦”这几个大字:“这怎么能是《石头记》呢?”小男孩捂着嘴笑着说:“叔叔,这就是《石头记》呢!”聋子生气了:“你是故意看我出丑不是?谁不认得这几个字?不怕你唬我,这分明就不是《石头记》!”聋子这一叫唤,却引来了更多的笑声,旁边一个人认出来聋子,笑着打招呼:“哟呵!这不聋子嘛!许久未见,都怕忘了你了。”聋子躲闪着,似乎不愿与那人对视。厅堂里霎时间安静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间,人们又哄堂大笑起来,辨不得是谁的声音,只听见有人说着:“聋子哩!你该不是不知道那《石头记》就是《红楼梦》吧!”这话音一落,人们的笑声更加响亮了。聋子不敢说话,只是声怯地问着:“小孩儿,这是《石头记》么?”小男孩依旧笑着捂着嘴说:“是的叔叔,您不信的话可以翻开看看。”“嘿!聋子!这三两头的你怎么连《石头记》都不认得了?”大厅里的笑声不断,聋子像是听不见一样,用长衫的一角抹了抹手,翻开见到: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聋子赶忙合上,对着小男孩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小孩儿,这不是我要找的那本《石头记》。”小男孩见状,将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的表情对聋子说:“叔叔,那您只能自己找了,我不知道您要找的那本书在哪里。”众人听完,又是一阵哄笑。聋子却不理会,径直地往上一层跑,身后却还跟着几个本来在看书,但现在只想跟在聋子身后看笑话的小孩子。聋子在楼梯见回头望一眼,怒目圆睁地瞪着那几个调皮鬼,本想吓得他们不敢再跟来,却不想那几个小孩又模仿起聋子来,反倒瞪着他,嘴里还发出令人刺耳的笑声。聋子也受不了,只能加速朝二楼奔去,只看见另一个身穿“志愿者”字样的黄色马甲的中年人,正攀着梯子整理书架,聋子赶忙避开他,却被他发现后叫住:“嘿!聋子!”聋子稍弯着腰,点头答应着:“诶!诶!”赶忙又想走。“我呀!老赵!你急着跑什么!”说完抢两步一把给聋子拽了回来:“这么久不见,今日回村看看,可不要好好参观?怎么样,这图书馆建的?”老赵又拍拍胸脯,骄傲地仰起头:“这二楼的装饰都是我弄的,是不是修得很好?”老赵一边介绍,聋子也不好走开,只得站在旁边听他说着。正在老赵的万语千言当中,聋子却注意到老赵的梯子下垫着一本似曾相识的书。聋子打断正在说话的老赵,径直走了过去,将那本书从梯子下抽了出来——正是他曾经未曾带走的《石头记》。聋子欣喜若狂,马上脸色又一沉,转头问老赵:“这书为啥不放上去?”老赵摆摆手说:“害!那书放太久,里面都有虫蛀了,我这梯子正缺一角,把他往下面一塞,刚好合适。”聋子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他的脸也舒展开来:“我之前搬家把它给忘了,你看看......”老赵摆摆手说:“你要便拿去吧,只是这书太烂太破,去买个新的吧。”聋子说:“我看不惯那写的《红楼梦》,还是《石头记》好点。”身后的几个小孩子听到,扮着鬼脸模仿聋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看不惯那写的《红楼梦》,还是《石头记》好点。”二楼的人们听到,又是一阵大笑。聋子惊慌地望了望四周,逃也似的在众人的笑声中飞奔出去。
跑到门口时,聋子才敢翻开自己怀里的书,正准备看时,又注意到大圆石上正坐着几个孩童,手里拿着书念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孩子的身后便是聋子曾经的麦田,那一旦荒芜的土地,如今种满了长到齐腰高的青贮玉米,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聋子想张嘴对那孩子们说些什么,声音却被堵死在了喉咙,他发不出声,任由着风从自己的影子上划过,带走了几张残破的书页,将它们落在玉米田旁边的地上,那正长着一株新生的野草,牢牢地扎根在他当年没种完的豆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