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聋子
胡99 2017-04-14
在双峰四中读高中时,每天早晚,都要在洗聋子所住的吊脚楼的屋檐下路过。
那时,也就是七十年代初,洪聋子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听说他原是国民党部队宪兵连的,解放后遣反返回乡,一直未成家,一人独居如此。
他的门口有一棵柚子树,还有一棵枇杷树,从花蕾到花绽,从结果到成熟,每天都躲不过我的眼睛。
洪聋子书读得不错,在我们当地算是个文化人了。加之在部队多年的熏陶,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住到这乡里,碗大的字没几人识得一箩筐,没几人走出过十里八乡,故这乡里人是没几个能搭不上他的话的,和乡里人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且特别讲卫生,土地板的房子,被他扫得狗都舔不上一尘,家具餐具抹得和他的脸一样干净,且又爱清静,所以他不愿别人窜门,别人也不敢轻易窜他的门。
五十多岁的洪聋子,很少出集体工,吃着队里的五保粮,所以平时很少出门,门一般是关着的。门上写着八个大字:関門閂閁,問聞閑開。意为他的门不仅要関,関了还是閂,閂了还要閁,若有人来问门,当他闻到了叫门声,若有闲工,才会来开,若有一个环节不到位,那你是进不了门的。
当枇杷或柚子成熟时,一年都难吃到几回水果的我们,在此路过,看到黄橙橙的果子不禁会流出口水。想主人既是聋子,又关了门,摘儿个尝尝应不是问题的,哪知这洪聋子是宪兵出身的,对我们路过的时间和心思早已了如指掌,我们路过的那时段,他是靠门而坐,耳贴在门上感着门外的振动波,我们的脚步、意图、动作莫想逃脱他的聋耳,总是刚实施偷果尚未果时交被他吓得一路飞奔。
洪聋子的工作就是阉猪,阉猪就是让猪变成猪太监。村里哪家喂养了母猪,每头猪何时下崽,洪聋子是比别人掌握媳妇产期还要准确,当哪家的猪仔出嫁的早一两天,不用你叫,他就上门阉猪来了。每次他都会带一块洗得极干净的手帕来,将阉出来的那两粒包着带回家,作为他的劳酬。他拿回去油煎,加姜蒜辣椒细细烹来,听他说特好下酒。
洪聋子大概在部队也受过不少苦,又五十没成家,可能对人生困苦感觉较深。因为他属黑五类,只怕言语多失口,故一般不讲话,当听到别人讲人生难处时,偶尔叹口气:人呀,来世就是受罪的。小孩生出来第一句语言,就是哭,从没有笑的。为什么哭呢?就是他耽心这辈子受苦受难,难得这一生过啊。正饥寒交迫后社员,正为难处发愁的人们,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在理,按他的说法,人本身是来世受苦的,正在苦中之人,自然得到了一种安慰。
星期天是黑五类学习的时间,我父亲是治保主任,组织他们学习,学习最高指示。讲党的对敌政策;教育他们坦白从宽,担拒从宽要主动积极向党交代罪行和隐藏的财产;讲黑五类的行动纪律。
父亲只读了几天书,对文件和最高指示不太认识。洪聋子文化水平高,每次学习态度又装得最好,父亲相对喜欢他,洪聋子次次充当父亲的传声筒,按父亲的意愿由他来训导其他黑五类份子。父亲只是偶尔给他们倒杯茶水。
因洪聋子有文化,文件、著作往往要他念和讲解,且又表面乖巧,故每次批斗会,他是不用上台的,还用现身说法教育其他人,他成了阶级斗争的功臣。
洪聋子就这样在村里度过了下半生,听说他是二OO一年去世的,他仙去时带着微微的笑说:这辈的总算过去了,也许天国会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