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临终82岁,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咽气时亲生后养的八个子女都没有在场。
生父是唐山大地震去世的,那年我才4岁。第二年姥姥亲手牵线,母亲便与继父结了婚。两边各四个儿女,10口人组成了震后之家,我是8个孩子中的老小。
时至今日我都佩服当初他们结合时的勇气和毅力,或许生存才是永恒不变的硬道理。
他们像养猪一样饲养着一群儿女,冬天大锅熬白菜,乱上面,跟插猪食也差不多;偶尔买些虾头,炖些小鱼改善生活需平均非常8份,而我的那份还经常被哥哥们偷食,是留不到下顿的。继父省吃俭用,偷偷攒下矿上的粮票,一两月会买些肉饼回来,那简直是童年时的美味佳肴……
继父一生脾气暴躁,但是到了人生最后的光景,不止一次跟我说:“老闺女,我还没有活够啊……”每想起这话,眼泪潸然……他走了以后这个院子始终没有住人,哥姐们都说他的魂灵还在。每次给他烧纸,那缕缕青烟都飘向老家的院子。
应该说继父是关心我的。
初一那年,因为我懒得背书,成绩多少下滑,在班级开始稳居第二。有一次家长会后,他把我叫到酒桌前,让我坐下,给我夹了几片猪头肉,语重心长的问我:
“老丫头,你考第几?”
我心安理得地回答:“第二。”
“谁第一?”
“大红枣呗,他可厉害了,全校第一。”大红枣是我们班长的绰号,我认为他考第一太理所应当了。
“他是人不?”继父喝了一口小酒问。
“是啊”我一脸疑惑。
“你是人不?”继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是……”我的回答声音极其低微,但是这个理我记了半辈子。
自然我不久之后就夺下了班里的第一名。
但是中考前,继父不准许我报考重点高中,说一个女孩上个师范,当个老师,一辈子端个铁饭碗多好,最关键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没有结婚,说以后考上大学也供不起我……
就这样我怀才不遇般地上了唐山师范。
他退休之后,哥哥姐姐相继结婚了,生活的压力减轻不少,他的脾气渐次好转,对子女也更多的关心。小院一到秋冬便会种满绿油油的大白菜。老家的白菜远近闻名,因为是深井水浇地,菜价都会高出一些。沾天时地利的光,自家种的更为甘甜清脆,70多岁时,他还一车一车地往儿女家送,亲生的后养的一样对待。
女儿出生以后体弱多病,我恰好在高中当班主任,只能把孩子放到老家。孩子时常哭闹,他从不嫌弃。又因为我和老公偶尔看孩子会住在那里,他便把老家的西厢房收拾出来,把正房让给我们一家老小。农村的西厢房夏热冬冷,老头窝在那里跟个弥勒佛一样,依然笑呵呵的,没有怨言……
唐山大地震抗震24万生灵涂炭。纪念碑下,我不敢寻找并仰望生父的名字……城市之殇远不止我们失去了多少亲人……
小时哥哥皮,有一次放马时把缰绳栓在了树上,自己贪玩去捉麻雀,等赶回来时,缰绳被树桩缠住,马儿活活被勒死。这对于一贫如洗的家庭是五雷轰顶的事啊!然后继父用皮鞭抽打哥哥,打得哥皮开肉绽,自己躲进到荒郊野外的柴火垛里,不敢进家门……那时我多么恨这个男人啊……
哥哥姐姐们虽然每年都在结婚,但是房子永远不够住,我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三四年级的某一骤雨初歇夜晚,我睡醒于老家的土炕上,远处蛙声蝉鸣,耳畔是连绵不断的继父与母亲原始而粗重的喘息之声……有那么一次,继父指着装睡的我,跟母亲商量着把我也给他,成年之后,我方明白那不过是夫妻枕边之语,但在少年时光令人无比恐惧。我屡次哀求姐姐,才挤进了她们狭小的房间,逃离了那个牢笼……之后的很多年,我跟继父及所有异性都警觉地都保持着距离……
贫贱夫妻百事哀。后组合的家庭,吵架永远是生活的主旋律,大体的原因基本是继父怀疑妈妈私下多给我们这边孩子零花钱。经常是一个晚上他在东屋对妈妈肆意辱骂,拳打脚踢,而我在西屋整夜的哭泣……中考前的日子还是这样复制,万般无奈下,我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质问他如果自己的亲生女儿中考,他们是否这样吵架?如果自己的亲生儿子犯错,他是否会往死里打?……
真的,当我考上师范时,简直是生无所恋的离开了家门,但依然会惦念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学校伙食不花钱,自己从不买贵的饭菜,用从嘴里省下夹的饭票,给家里带好吃的白面馒头、大面包……
我经常跟妈妈说,“妈,我来到世上是报恩的……”
当我自己有了婚姻、有了女儿后,多么委屈,从不回家倾诉;多少误会,从未想过要离婚。我不会让女儿重复我少年时的痛苦。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是,对自己过于严苛,对子女都过于疼爱。哥哥经常教导我说:“我们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不能犯错误!”所以我从小敏感、勤奋、独立,是最好的学生、最好的老师,是父母眼中的骄傲!但女儿长大后告诉我:“妈妈,你不觉得自己生活得太拘束,而我们母女更像师生?……”
他80多岁高龄,病危时是希望我陪床的,但我心里过不了这个坎,都是让老公代劳,有几次,继父打来电话,让我帮着买些无足轻重的药,他见到我高兴地像个孩子,说是想我了……
继父对我们辛苦的养育之恩是终生难忘的!他走的时候,我们兄妹给他办了非常体面的丧礼。我希望他死得庄严,为他的一生划上画满的句号!更希望苦难的母亲心安。
继父对我们心灵的伤害是这场灾难的遗留下来的创伤,是应该被理解、被包容的。
在这个城市,像我们这样遭遇的中年人彼彼皆是,所以这个城市才得以小心翼翼的飞速发展。
槐花飘香的季节,经常会回想他晚年光景,日暮时跟着一群老头在村头大槐下乘凉,老远看到我的车,敢紧站起来拿起马扎便往家赶,始终像尊迷勒佛一样笑着,边走边炫耀地说:“老丫头回来了……”
父亲,愿您在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