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小女来山中随父。
她踏雪见梅。她折梅回屋,插入小瓶,放在我们的枕前石柜上。她说香气袭梦,三更不觉寒。
那梅起初未开,三两天弱弱地开了,一朵,两朵,三朵,四朵。开一朵她拿出让我看一次,凑到鼻前让我闻。她非问香不香。本来不香,但我夸张地说香香香,还故意鼻翼翕动地努力享受。她笑,她用手刮我鼻子,笑我老少年。
说笑间,我看见邻着的绿萝。
它们随我进这小屋四五年了,除了几滴清水,从来不需我的任何供给。它无花无果,只奉饱满的绿意。它进来就再没出去过,哪有天日可见。正午,西照日头透窗进屋,如果能偶尔照它们身上十分八分钟,就是最大的造化了。总共五六枝,不知道有几枝受过这幸运,让阳光亲近绿叶。
但它们,分明地活着,没有离开过我一日。外面雁过大岭,猴攀长木,它一概不知。它们是我的书童还是伴读,一入程门深似海,再无由见青天了。
我没有听到感到过它们任何的埋怨。五年如昨,绿亮恰如初来,且似乎准备奉献一生与我了。
心感愧疚,对它默默的情意。看我注目绿萝许久,小女走过去,把瓶里的旧水倒掉,统统换成新水。绿枝清翠,似乎新颜对我了。
她走过去,继续看那梅花。干枝无叶,小梅顶寒,枯枯里黄黄,对着外面弥天舞着的雪花,让人担心它小可禁寒?说话间,她手轻轻一动,不小心一朵梅花落地,一声惋惜蓬地炸响。
我哪里会责怪她,她一定满心愧意。小女弯腰捡起落梅,在拇指和无名指间转着,看着我。我没有说话。过了一小会儿,她回身,把梅花丢入浸着绿萝的水里,看它如跳水的孩子,钻入水中。
她一定有她的想法和道理。要此花成肥,要香气和养分滋养那花,来替父亲弥补对绿萝的歉意吗?
我想起去岁秋时,一根爬根草攀上窗沿,如果没有窗户,它就不请自入了。它如果进来蔓延,用不了多久就可团结了绿萝,消除那小花的孤独去。但我执意不退寸步,不留一丝缝隙给那一枝长茎。那天离山远行,一周后回来,才看见窗户未关,这家伙得意地进窗,上床,下地,已经在我屋里布局,把我的小屋当作它的领地了。是驱逐出室,还是给它规划路线,我颇费踌躇。末了,我一一拽了它的根须,整好,把这一线长绳又放归野外去。我当时当然想到了绿萝,想到它们的独处,但见了旁的草儿也许就是它们的幸运,它们未必欢迎异类的加入。爬根草在外面继续它在别处的占领,它好像也无半点埋怨我的意思。窗外,半米不到就是尽绿的大山,就是汩汩的小泉,绿萝如果如我,就不会落寞到哪里去。只是它不能如我一样登临大野,做虎啸龙吟,感了四方的气势和如潮的风雨。我回来会告诉它们,它们当能感知。
我告诉小女那爬根草引来的故事,她说我山中幽居,如隔世的古人了。我没有争辩。
她拿起小锄,迎雪到后山转了。她回来,小小的荆篮里,不知道会给我带回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