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突然又走神了,回味着自己无意中想到的这句话“像在虚空的管子中注入水”,他只是回忆想着这句话时舌尖上的味觉,没有通过精明的三段论,突然像是受到神的昭示般断言,不仅是他寻找的根由,连这个世界不过是在已存在的虚空的管中注入水。
我们可爱的叶一下存在于成为神的欣喜,又突然失去神的灵感,重新回到人的思考。他便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时时刻刻在通灵和思索中转化,却也不会因之大悲大喜,平静的如同婴儿的冷漠。可他最可爱的地方成了别人眼角中最怪异的地方,坦白说,叶的朋友还真是少的可怜,相比之下孤独似乎更值得信赖,因为不会背叛。
他打击身边的沙袋,可该往哪想,他感到自己的思绪像植物的攀藤,孤零零向虚空中延伸,不知碰见的是土还是火。
对了,那片眼睛,那是我们的叶站在屋外,他正犹豫要不要向隔壁的奶奶(辈分而非血脉上的)打招呼,可屋内还有一群人围着灶台做饭,他想到自己进去问好时被她的家人拉长拉短的尴尬场景而却步。透过屋内缭绕的蒸汽,我们可爱的叶匆匆瞥了一眼那昏暗一脚的漆黑的竹椅上的一手握着铁碗的奶奶,她的另只手握着竹筷的下端,将如同岁月般粘稠的食物赶进,那没有牙齿,干瘪的嘴中。在叶回家的路上,手握着还带着露水的山百合的他,想到那粘稠的物体通过一条长长的食道进入一个将死的身躯里,或许在还未被消化完,便已陷入比死亡还冰冷的寒意中,而后又在漂浮着万人骨灰的炉中,炙烤,化为灰烬。屋外的他在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的那刻,撞见奶奶家人瞥来的目光,像做错事般,不能全身而退。
武馆中红色的沙袋在眼前摇摇晃晃,叶想,人死时,最先被眼睛出卖。那时在自己眼前的奶奶正深陷且迷失在过往的岁月里,那眼角的白反射的白炽灯的流光中,告知的并非是因病生体机能下降带来的的不知所措,而是绝望,无法弥补或修缮。他虽有心跳,但已不存在了,没了。
那时我们可爱的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仍旧继续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和这场为他准备的如同新婚般的还愿宴席的欢庆活动中。只是在次日离开老家回城市去时,看着漫山碧绿,山峦上的云和光,我们的叶回想起那片比枯叶还暗淡的眼神,不禁感到清晨高山间的寒气。
小时听老人说,人的死山间的乌鸦最先知道。而我们可爱的叶还从未看过乌鸦,即便见过也认不出,或说不确定,感到似是而非。他想起童年的时候为了找猫爬上老屋的阁楼看到一副铺着灰透着漆红的棺材,颤抖的他被亲奶奶告知那是隔壁的奶奶为自己准备的,那是他不明白人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要为自己准备一个还没衣柜大的盒子,也不知道自己离不开的亲奶奶是否也有一个,放在这他日夜生活的木屋的阁楼上,但他问不出,只是在没人的时候躲着哭。那之后他知道了,人死了,会臭的,像老鼠一样。
我们可爱的叶也度过漆黑的白天,光明的黑夜。或许很少有人能同他一样辨别出夜空丰富的色彩,那是在一次次夜里凝望下的观察所得。知道风对一个失眠的人所起到无可替代的安慰的他,已经懂得去享受而非反抗上帝在造人时便已刻下的诅咒——孤独,以挽回自己身为人仅有的尊严——自由。
所以,我们的叶回想起片眼神时,同情吗?不,他一向以为对孤独的同情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蛊惑和讽刺。他只是在想,如同他一直所想的,在生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最后的一刻,在向即将盛满的杯子中加入那最后一滴水时,一个人的所有,到底是溢出,还是盈满,闪着微光。
他想不到,也问不了,还胆怯。如同对待自己的命运。
或许多年以后他仍可以回想,在那个阳光的午后之前,人们在星斗还在时便杀了那只胖的走不动的猪,在知了鸣叫前便生起了灶火,在露水消失前便搭好了美丽的遮布,在昨天太阳落山时砍下的竹子做好的竹签穿好的祭祀馒头佛像前还愿,又在晚饭后吹着的山风里聊到萤火虫升起。然而所有的浮想却被下了那片眼神的烙印,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嵌在竹椅上的身影。
那是几年前便已放在阁楼上准备着的漆红的棺材大概已经被擦得簇新了。
我们可爱的叶回忆那个和家人一同离开老家的中午,为了不被湍急的水流冲走而抱着一块光滑的石头,躺在清澈的浅滩上,身上刚抹开的泡沫被水冲去,夹在浪花中,不分彼此。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根空管,水在流动。
叶不知道从武馆回家后的那个下午,他的父亲向他抱怨那天游泳回来后自己背上的痒痛长留不去,而他摸摸背说,我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