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山,山高情更长

(一)

蓉城一殡仪馆里,哀乐凄凄。弓长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在举行。

遗体四周放满鲜花。弓长老师的儿女们站立在一旁,表情悲痛。他们不断地向来与遗体告别的亲朋们鞠躬致谢!

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大多是弓长老师大儿子的同学、朋友、或是下属。至亲的亲戚倒是没有几个人。只有弓长老师的二弟及他家的两个儿子,还有二妹家的俩外甥。这几个人也是前几天弓长老师在医院弥留之际,才从渡口赶过来的。

弓长老师的老家在川东的一个小镇里。亲戚朋友大多都在老家。前几年退休后才随儿女们来蓉城生活的。一年前查出得了肺癌,本想回老家去了确残年。可儿女们都在蓉城工作生活。回老家也无人照顾,所以就一直留在蓉城。但弓长老师留下遗愿,就是一定得魂归故里。

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后,儿女们就会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

弓长老师膝下儿女不少,都已成家。这儿媳、女婿、外孙家孙加一块,可算是个大家庭了。

在这众多的家人中,有仨人却总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这是一家三口,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从外表到气质。无论哪方面,都在这群人里,显得格外的出众。他们虽都站在一处,却很少交流,好像压根也无话可说。偶尔和这中年男人交谈的,也只有弓长老师的大儿子和二弟。但也是客气到疏离。

这里要注明一下,弓长老师的大儿子从真正意义上讲,其实是二儿子。真正的大儿子,就是这位气质出众的中年男人。

这位中年男人虽说已是不惑之年了,半生第一次叫弓长老师爸爸,也是他唯一一次叫爸爸的时候。便是弓长老师弥留之际。当弓长老师听到这声久违的爸爸之后,他微笑着,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幸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此生,终于没有抱憾而去。

(二)

上世纪六十年代,弓长老师毕业于川师大,被分配到了西藏。做了一名电台记者。踌躇满志的他,怀着满腔热情,想着去看那里的蓝天白云,去看雄伟壮丽的布达拉宫,去感受藏区的民族风情。也想把自己的青春和知识奉献给藏区。

历经艰辛到了藏区,还没来得及去欣赏这里的风光。严重的高原反应,就把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经过一个多月休息调养,总算慢慢适应了藏区的生活。

一开始的新鲜感过去后,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变得枯燥乏味。恶劣的气候和环境,不同的饮食习惯,不一样的语言文化,都让年轻的弓长感到无所适从。最重要的是身边没有亲人,这常常让他感到孤独无助。

既然选择了服从分配,再大的困难也得去克服。在当时的藏区,出去工作都离不开马背。这对于一个在山区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接触过马匹的弓长来说,也是一件为难地事情。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是家常便饭的事情,而且每次骑马回来,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屁股。

在陌生的环境中生活、工作,唯有家书是最珍贵的。当时的条件,一发一收一封信,就得俩月,每次给家里写信时,都会把这里的事情写在纸上。可又怕父母会担心,最后还得嘱咐弟弟妹妹们,不要告诉父母这里的一切。

(三)

来到藏区已经半年,寒冷的冬天也让弓长感到难熬。

一天,弓长出去采访。早晨出门时天气还很晴朗,结果到了中午就下起了暴雪。等到弓长下午回去时,雪已经很厚。对于弓长来说,面对白茫茫的雪域,他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都说好马识途,可偏偏弓长这匹马它也并非什么好马。

一人一骑就这么漫无目的、在大雪里颠簸。眼看天色已晚,弓长骑在马背上,又冷又心急。不由自主的抽打了一下马屁股,马儿此时可能也和弓长的心情一样。冷不丁被抽了一下,竟突然向前奔跑起来。

没跑多远,前蹄一滑,摔下了一个斜坡。弓长直接被摔到了坡下,当时就晕了过去。在被摔出去的那一瞬间,弓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完了。

当弓长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竟躺在一处温暖的藏包里。他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遂又动了动身体。一股钻心地疼痛从小腿处涌来。浑身上下也是酸痛难忍。嘴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醒了,太好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进了弓长耳中。他抬眼看到,一位穿着藏族服装的漂亮姑娘来到了他跟前,他还没来得及问。姑姑又开口了,虽然汉语讲的有些生硬,但还是能清楚地表达。“你不要动,你的左小腿骨折了。其他地方没有大碍。你的腿我已帮你接好了,你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说着话,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冲着弓长还调皮地眨了眨。

那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弓长的心不由地悸动了一下。本来有些苍白的脸竟毫无征兆的红了。“我,我这?额,那个,那个您是……”弓长一贯能言善辩的嘴,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还语无伦次。

“呵呵呵……”一阵银铃般地笑声过后。姑娘对弓长说道:“哦,我还没告诉你,我是一名医生,我们这里的藏医。你的腿我给你接好后已经敷上药了。我隔一天会给你换一次药,保管你半个月就会走路。哦,还有,你不要奇怪,我认识你,虽然你不认识我。你刚来我们这里时,有高原反应,你们领导让我给你看过病。那时你很虚弱,你可能没注意过我,但我却记得你的。”

说着话,姑娘又大方的向弓长伸出了手,主动和他握了握。遂又继续道:“我叫卓玛,你好弓长老师!”弓长握着卓玛的手,一股暖流瞬间充满了心田。“额,您好您好!谢谢您卓玛,谢谢您!是您救了我吗?我怎么到的这儿,这是哪儿?”一连串的问题从弓长嘴里冒出。

卓玛一边和弓长说着话,一边给弓长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小心翼翼地把弓长扶起来,让他半靠着,又笑盈盈地说到:“你先喝点奶茶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就在昨晚弓长从马背上摔下斜坡昏迷后。正好被从医院回家的卓玛看见了。也是弓长命大,好巧不巧的就摔在了路边。正好让人发现了他。不然这一晚上,没摔死也得被冻死。卓玛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一匹马打着响鼻在旁边来回地转圈。

卓玛赶紧跳下马背,扒过趴在雪地的人。啊,这不是半年前从蓉城来咱藏区的那个大学生记者吗!忙用手探探鼻吸,哦,佛祖保佑!他还有气。连忙检查了一番,发现左小腿出了问题。于是她赶紧从自己马背上挂兜里找出了一条小木板,用自己的腰带把弓长的小腿和木板捆扎好,又拉过那匹有些急躁的马,示意它趴下。这马儿也通晓人性,此时也懂得卓玛的用意,竟乖乖地趴下。卓玛小心翼翼地把弓长挪到了马旁边,然后又费了好大劲才把弓长弄到了马背上,让他横趴在马鞍上。

马儿也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卓玛拉着马缰绳,跨上自己的马背,把弓长带回了家。到家后又让自己的阿爸帮忙,把他抬屋里。又仔细地做了检查。除了左小腿骨折外,脸上和手有点擦破皮,不过都无大碍。

父女俩一起帮弓长接好了骨折的小腿,用夹板固定好,又在外面敷上草药,然后用布带缠好。卓玛的阿妈为弓长熬了祛寒消炎的汤药,一家人费了好大劲给他灌了几口。折腾半天弓长也没苏醒。

卓玛很是担忧,阿爸告诉她弓长没事儿,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的。因为卓玛的阿爸也是一位老藏医。经验比卓玛更丰富。听阿爸这样说,卓玛这才放下心来。

阿爸阿妈看着卓玛为弓长着急的样子,再看看昏迷中的弓长。此时的弓长虽脸色苍白,可英俊帅气的模样着实招人喜欢。俩人不仅慧心地笑了。

(四)

弓长在卓玛的家里住了一个月。在一家人、尤其是卓玛的精心照顾下,腿伤很快痊愈了。在此期间,卓玛一家的热情让弓长有了家的感觉。那种温馨的、温暖的感觉,让他感动。和卓玛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由开始的感激,变成了感动,最后变成了对这位藏族姑娘的爱慕。

情愫在两个年轻男女的心里慢慢生腾开来。藏族姑娘的热情大方,更加地让弓长着迷。阿爸阿妈的宽厚、慈善和好客,让弓长更加有了家的感觉。

两个人的感情也日见生温。工作之余,两个人时常在一起,聊人生,谈理想。他给她讲家乡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讲求学的经历,学校的趣人趣事儿;讲他这二十多年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她给他讲藏区的民族风情,民族文化;讲藏医的历史渊源和博大精深。俩人聊过去,谈现在,再一同畅享未来。

弓长是一个文采出众的人,他经常为卓玛写诗。用诗歌去赞美他心爱的卓玛。而卓玛能歌善舞,她也常常为自己心爱的人唱歌跳舞!俩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一年后他们决定结婚。

婚礼就在藏区举行的。因为路途遥远,弓长的家人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最主要的是,弓长的母亲不同意儿子和卓玛结婚,因为她怕儿子会留在藏区永远不回来了。但弓长和卓玛的感情实在是好,好到母亲用威胁也无法撼动。尽管没有得到父母的赞同和祝福,婚礼依然如期举行了。

婚后,小两口的感情更是如胶似漆。每一天的生活都让俩人感觉幸福无比。

幸福的生活总是让人感到温馨,快乐!时间都过得显快。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再也没有刚到藏区时的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五)

俗话说得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家乡的父母,以经有两年半没见到过儿子了。弓长的母亲因想念儿子,整日里以泪洗面。

虽说儿女不少,可弓长母亲就是偏爱自己这个大儿子。再说孩子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家,大女儿早已出嫁,二女儿招工去了渡口,二儿子当了兵,三女儿如今也要出嫁。家里剩下的两个儿子,在弓长母亲眼里,那是没法和大儿子相比的。

大儿子从小就聪明好学。在那个年代,能考上川师大,在十里八乡也是屈指可数的。那就是祖坟冒青烟的事儿了。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结果还被分配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都知道,在当时的藏区,还是不那么太平的。为此,弓长的母亲就更加为儿子担心。时间长了,竟思子成疾。

无奈,三弟只好把母亲因整日流泪,双眼几乎失明的事情写信告诉了远在藏区的大哥。弓长收到家信后,心里也很愧疚。为母亲的身体担忧和着急。也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家乡,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可无奈,自己的爱妻还有两个月就要生孩子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他得守着妻子,他要亲眼看到和卓玛的爱情结晶,平安地降临。

自从得知母亲生病后,弓长觉得这时间又是那么地度日如年了。他希望时间快些,再快些,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马上就出生,只要妻儿平安,他就可以马上回去看望母亲。

两个月的时间终于过去了,孩子就要出生了。弓长是既紧张又兴奋。卓玛生孩子的过程很艰难,折腾了小一天的功夫,孩子才哇哇坠地。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孩子虽然平安无事儿,可卓玛产后大出血,幸亏阿爸是老藏医,有着丰富的经验。卓玛才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为生孩子险些丧命。弓长决定回老家看母亲的事情再往后缓缓。一定得等卓玛身体恢复如初,他才能放心地走。

(六)

终于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到来了。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卓玛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了。弓长和卓玛商量,打算回家乡去看望母亲。

卓玛没有阻拦,欣然同意了。说:“弓长,我虽很舍不得你离开,那怕是一天,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但你离开家乡,离开你的父母亲人都三年了。我知道你也很想念他们,你的父母也很想念你。我现在也是做阿妈的人了。我理解你,你回去看望咱爹娘吧。按说,咱儿子都三个月了,我应该带着儿子和你一起回去看望他们。也好让二老看看我这个儿媳妇合不合格,再让二老看看他们的大孙子可不可爱。可路途太远,孩子又太小,我怕他……!”

听到卓玛的话,弓长特别感动。有那么一瞬间,都想放弃回老家的打算。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再看看可爱的孩子,真心不舍得离开。可老家的父母,尤其是母亲为了自己,连眼都哭坏了。如果再不回去看看,心里也是愧疚难安。不管怎样,与妻儿的分别,只是短暂的,顶多俩月,自己就会回来,以后在一起的日子,会是一辈子的。

思量再三,弓长还是告别妻儿和岳父母。和单位请了两个月假,带着万千的不舍,回川东老家看望三年不见的父母去了。

辗转了一个星期时间,终于回到了川东老家。父母见到三年不见的儿子,不竟喜极而泣。母亲更是恨不得让弓长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而弓长也甘愿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

母子情深,总有说不完的话。母亲拉着弓长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撒开。弓长担心母亲的眼睛,劝她去医院看看。可母亲不去,说什么:“儿子,只要你在娘身边,我的眼睛自然就没事儿。你看,你这一回来,我这眼这几天看东西清楚多了。”

弓长也知道,自己这位母亲脾气特别倔,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忤逆她。否则她会想出各种办法让别人诚服于她。

无奈之下,弓长只好每天陪着母亲。一开始还好,可时间长了,就会思念远在藏区的妻儿。他想给卓玛写信,可根本就没有时间和机会。因为母亲根本就不让他提及卓玛和孩子的事情。只要一提,母亲就会打岔,总不给他提及的机会。

在母亲的心里,卓玛就是个狐狸精,就是是个祸患,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总待在藏区不回来。让老娘成天担惊受怕。这儿子就是让狐媚子给灌了迷魂汤。所幸,自己拿眼说事儿,把儿子骗回来了。老太太心里早有主意。只要儿子回到家,再想离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是豁出命去,也不会再让儿子去那蛮荒之地了。

(七)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弓长早已归心似箭。两个月时间,他竟一封信也没给卓玛写。他想念妻子、儿子。儿子都会坐着了吧!儿子、儿子,小家伙的样子常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梦里,儿子冲着他笑,竟会叫他爸爸了。他笑了,从梦里笑醒了。梦醒了,泪水已湿了脸颊。

弓长决定要回藏区去。他心爱的妻儿一定早已望眼欲穿了。他决定这两天无论如何都得与母亲好好谈谈。相信母亲一定能体谅他。毕竟如今的弓长已是为人夫、为人父了。同为父母,爹娘应该能理解他的。

这天,弓长偷偷让三弟把娘舅叫了来。感觉舅舅说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因为舅舅当时是公社的副书记。弓长想让舅舅帮着做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平常母亲都是相信舅舅说的话。

晚上舅舅来了,家族里几位平常说话有一定份量的长辈,也让弓长请到家。目的就是给母亲做思想工作,同意他回藏区去。那里有他的工作,有他的妻儿,他必须回去。

第一天晚上,舅舅对自家长姐好言相劝。大道理说工作,说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说弓长在藏区的工作很重要,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小道理说家庭,说弓长既然娶了卓玛,而且卓玛还是弓长的救命恩人,再说现在孩子都半岁了。做为一个男人,就得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家族的几位长辈也轮番上阵,劝说弓长的母亲,让弓长走。可无论谁说什么,母亲就是不吭声。大伙一看,都半夜了,也没有结果。只好各自回家,打算第二天晚上接着劝。

可第二天晚上,一众人又轮番劝说。一开始,弓长母亲还是不说话。到后来,干脆大哭起来,哭得是死去活来。大伙一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各自离去。

第三天晚上,一众人再次来到弓长家。这次母亲没有哭闹,众人说什么她总是嗯嗯的应着。后来,舅舅问她到底同不同意让儿子走。母亲说了句:“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吧,我只当没有生他。”说完也不顾有外人在家,自行进卧室躺下了。

大伙都觉得这回弓长母亲可能是想通了,都松了口气。让弓长好好准备一下,隔天好走。弓长也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到妻儿身边去了。

(八)

准备一下,第二天就可以动身了。这一晚上,弓长又和父母待到很晚才休息。可躺在床上又激动地睡不着。鸡叫三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等天光大亮的时候,弓长被屋外的喧闹声惊醒。

他赶紧穿好衣服跑了出去,两个弟弟一边哭喊着,一边摇晃着躺在堂屋地上的母亲,只见母亲不停地抽搐,嘴里吐出的东西弄得浑身都是。再看旁边桌上还放着一个小坛子,一只小土碗里还有半碗黑黢黢的水。“啊!这是什么?”弓长慌张地问两个弟弟。

“娘喝了卤水了,这可咋整啊?娘啊,娘啊,你咋就想不开呀,你都答应让大哥走了,你咋又寻短见啊!”两个弟弟哭诉着。

弓长也慌了,这可咋办?难道自己为了工作,为了妻儿想回藏区错了吗?娘为啥要这样啊?弓长此时的心里,真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难过吗?却欲哭无泪。不难过吗?又如万箭穿心般疼痛。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哭,哭,哭管啥用,还不赶紧找人去,把娘送医院去啊!”两个弟弟说:“爹找先生去了,边梁陈老汉是中医,爹说他有法子。让我们别着急。”

不一会儿,弓长爹领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回来了。老头进屋后,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弓长娘。有模有样地掰掰眼皮,号号腕脉。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嗯,问题不大,赶紧地给她喝水,你们两个,”他分派两个正哭天抹泪的小子。“别哭了,快去弄水去,米汤也行,多给你娘灌点。”又冲着弓长说道:“大小子,你去找根筷子来。”然后又对弓长爹说:“你把她扶起来,让她靠着点儿,好给她灌水。”

三弟端过半木盆米汤,四弟拿了一把小木勺。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着灌米汤。陈老汉也有办法。灌完米汤,他用一根筷子伸到弓长娘的嘴里,来回地扒拉她的嗓子眼。没几下,弓长娘就哇哇吐个不停。把刚灌进去的米汤全吐了出来。

可能也是经不住折腾,弓长娘唉呀一声坐了起来。鼻涕眼泪一块流。“我说你们救我做啥子,让我死了算球了,反正活着挡你们的路。还不如让我死了算球了。”她一边哭,一边骂。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陈老汉看了看弓长娘,又对这爷儿几个道:“给她收拾收拾吧,莫啥大事儿了,让她躺着多歇几天就好了。我回了。”说完就走。弓长爹留他在家吃饭,他笑着说:“先收拾你们家难摊子吧。以后吃饭的时候多的是。”

折腾了一大早晨,母亲总算没事儿。可这种情况弓长又怎么能立刻离开呢。心想,过几天再说吧。

又过了半个月,弓长看母亲身体也没事儿。便又提及要回藏区,这次母亲没说什么。弓长想着母亲这次一定是想通了,既然不说话,就是默许了。他重又收拾行装,打算翌日离开。

(九)

第二天早上,弓长告别了父母离开了。三弟帮他背着行李。送他去五十里外的地方坐车。因为当时弓长的老家还没有通公路。

哥俩有说有笑地走在山间小路上。弓长是真的很开心。几天后,他就可以回到心爱的妻儿身边了。一路上,他都在兴奋地对三弟讲他的爱妻,讲他们可爱的儿子。他希望通过三弟的嘴,把妻儿的事情转告给母亲。希望母亲能早日从内心接纳他的妻儿。

哥俩走出有十几里地,打算坐下休息一会儿。刚坐了几分钟,就听到山对面来的路上,有人在喊叫:“大哥,三哥,别走了”。再看,远远地,四弟一路朝他们奔来。哥俩不约而同都愣住了。怎么回事儿?这刚从家走了一个小时。四弟怎么又追上来了?

哥俩没有再继续往前走,折回身往回走。不大会儿,哥仨碰面了。三弟抢先问:“老四,你干啥呢?”四弟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大哥,你还是别走了”,说着就哭出声来“你前脚走了,我和爹打算上工去,没想到咱娘转身就去屋里挂上了。呜呜呜……”

“你说啥?娘她上吊了?这又是唱地哪一出啊?”三弟也哭了起来。

弓长一听,母亲又寻短见了。真是又急又气,恨不得从山崖上跳下去。母亲这是干嘛呀?干啥这么逼我,我到底错哪儿了?

心里万般难受,还得往回走。两腿跟灌了铅一般,沉得弓长难以挪步。

来时一个小时的路程,往回走了俩小时,好不容易到了家。进了家门,父亲坐在板凳上抽汉烟。“爹,我娘呢,不是上吊了吗?”无脑的三弟抢先问。一句话惹恼了父亲“你个狗日地龟儿子,你娘没死成,你是不是不满意啊?要不你进屋去再掐死她。要不是老子发现得及时,你这会儿回来就等着戴白箍儿吧!”

弓长一听,知道母亲没事儿。悬着的心遂又放了下来。几步走进母亲的卧室。看见母亲微闭着双眼,下巴底下还有一条明显的红印。走到母亲的床前,弓长扑通一声跪下了。

“娘啊,娘啊,你这是闹地哪样啊?你干嘛要这么逼我呀?你这不是想要儿子我的命吗?你答应让我走的,我这刚走你就寻死觅活的。真要出了事儿。你叫我这一辈子还怎么做人啊?”

不管弓长说什么,母亲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眼泪。无奈,弓长看母亲不说话,也只好作罢。心中真是气急败坏,可又无法发泄。只好闷闷不乐的出了房间。感觉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便给卓玛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有事儿当误了,没法如期反回,请求谅解。并再三嘱咐妻子照顾好儿子,照顾好自己。

(十)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弓长再次和父母提及回藏区的事情。这次父母谁也不说话,任儿子好话说尽,就是不吭声。没办法,弓长想好,这次母亲同意与否,他都得离开。他不再征求他们的意见了。

弓长自顾自做着准备,父母也不过问,任其儿子收拾。这天晚上,弓长对父母摊牌,并说自己次日无论如何都得走了。弓长对父母说,如果母亲不再折腾,自己以后会经常回来看望他们。如果再瞎折腾,以后自己永远都不再回来了。说完就去休息去了,打算明早天亮就走。

第二天清晨,当弓长提起行李准备出门时。他从里面拔出门栓,拉门时,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他愤怒了,他喊爹叫娘。叫两个弟弟。没有人应他。任他把门拍得咣咣响,也没人理他。

可怜弓长这回是真没辙了。这房子除了这个门口,没地方可以出去。后墙上倒是有个小窗户,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猫洞。除了猫有时候从那个小窗口钻进钻出之外,人是无法出去的。再看这墙,都是用大条石磊砌的。而那扇门则是用一寸多厚的木板做成的。如果外面不给开锁,弓长恐怕永远也出不去。

这回弓长真是崩溃了。这老娘打定主意不让他走,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头两次寻短见,其实都是“演戏”给大儿子看。事先商量好,除了弓长不知外,爹和两个弟弟都知道。

喝卤水那次,根本就没真喝。故意弄得那么狼狈。而老头子和两个小儿子都在配合她。上吊那次,又是故技重演。下巴底下那条红印还是老头儿帮着弄的。只是弓长从未想到过,为了不让他走,一家人竟联合起来骗自己。也是,在一家人眼里,弓长就是个书呆子。要玩这些鬼心眼,弓长谁也比不了。

也亏母亲想得周到,早就在屋里放了一只便桶,就怕儿子借故上茅房跑了。吃饭喝水就从小窗口给递进去。

开始几天,弓长生气,绝食。不管老娘给做什么吃的,他都不吃。老娘也不气馁。上顿不吃,下顿还送新的。用老娘的话说,不用着急,他饿坏了,自己就吃了。

就这样,一连持续了四五天,弓长终于顶不住了。老娘送去的饭菜他开始多少吃一点儿。想想,不吃不喝,要死了,这辈子就更没机会再见自己的妻儿了。不管怎样,首先得活着。活着才会有机会,有希望。

母亲看到儿子开始吃饭,紧张地心情也才有所放松。但还是不敢放弓长出屋。即便是出来,也必须让两个弟弟跟着他。

(十一)

这期间,远在藏区的卓收到了弓长的头一封信后,便给弓长回了信。让他不要担心她们母子。还安慰他,让他安心处理家的事情,处了好了再回去。

弓长收到卓玛的信后,是既高兴又难过,既感动又惭愧。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给自己妻子写回信。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怎么说自己回家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的过去了。一晃弓长已回家半年了。单位也发过来两次信函。催弓长尽快回去上班。卓玛也已经写了第三封信,内容都大致一样。除了说说孩子,就是问问弓长什么时候能回去。更多的就是对丈夫的思念!希望他早日回家。

可弓长看到这些信,内心痛苦不堪。不知道如何对卓玛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妻儿身边去。他无法承诺,也承诺不了。他整日沉浸在痛苦的深渊里。一边是妻儿,一边是亲娘。他无法取舍。

正当弓长痛苦不堪的时候,母亲却托人给弓长介绍了一个对象。弓长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母亲不管这一套,不出一个月,就决定要把姑娘取进门。弓长不同意结婚,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儿子都快一周岁了,怎么能再结婚呢!

可母亲却不听儿子解释,非逼着弓长娶亲。结婚那天,弓长不愿去接人,母亲就让三弟代大哥把媳妇娶进了门。等着拜堂的时候,找了三四个小伙子,硬把弓长拽出屋里,和姑娘拜堂。

自从母亲给弓长娶了这个媳妇之后。弓长就没有睡过一晚觉。因为他实在是不愿和这个女人睡到一张床上。更别说发生点什么。在他眼里,这个女人简直就跟一坨狗屎一样,令他作呕。看到这个女人,就会想起远在藏区的卓玛,这个女人要是和卓玛放到一处比较。那无疑卓玛就是一只天鹅,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一只丑小鸭,而且是最丑的那一只。

想着想着,弓长不仅苦笑出声。在母亲心里,根本就不会把男女之间的文化差异当回事儿,也不会去想两个人在一起是否会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语言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否会幸福。在母亲的心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只要是女人,生儿育女谁都可以。干嘛非得一定是谁或不是谁呢!

摊上这样一位愚昧无知的母亲,弓长很无奈。爱人可以选择,可母亲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他痛苦、悲伤,可又毫无办法。

(十二)

时间在弓长痛苦中一天天逝去。从藏区回来整一年了。这一年中,卓玛先后给弓长写了十封信。每次都流露出对他浓浓地思念之情。她还把儿子一周岁的照片寄给了弓长,希望弓长看到可爱的儿子能早日回到她们母子身边。

可弓长除了刚开始给卓玛写过一封信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她回信。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下笔。他无法把自己身不由己的事情告诉卓玛。他也不敢对卓玛诉说自己的苦衷。他只有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看卓玛写给他的信,一遍又一遍地看儿子可爱的照片。

他对妻儿的思念,对母亲的怨念,同时折磨着他。可屋里这个女人还老有事儿没事儿在他跟前晃悠。令他烦不胜烦。他焦虑、痛苦、烦躁,整日里寝食难安!

他终于病倒了,及度地焦虑让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长时间休息不好让他神经衰弱。吃不下饭菜,他的胃经常说痛就痛。他病倒了,身体越来越虚弱。

眼看着儿子一天天地虚弱下去,母亲倒放下心来。儿子越虚弱就越没有精力去想藏区那个狐媚子了。只要他不走,娘天天伺候都行。

(十三)

弓长病了,他这一病就是一年多。每天躺在床上,就连吃饭喝水都得用人帮着。

母亲让舅舅托人给他四处找大夫。汤药喝了得有两大背筐。还好慢慢地调养,终于一天一天好转起来。最后总算恢复了。但身体却异常虚弱。这样一副虚弱的身体此后伴随了他一生。

病好之后,弓长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他每天都无所事事。母亲和他说话,他通常只是用嗯、啊、哦之内的语言回答,大多时候,都不愿和母亲再多说一个字。他从心里恨自己这位母亲。

父亲看他老在家闲着,就让他去队里上工。可他到了地里,啥也干不了。队长对他开恩,让他在队里当了会计。后来又当了大队会计。好歹挣点工分。

母亲也不敢再为难他了。他时常发脾气,母亲也只好顺着他。倒是家里给娶的这个媳妇。他是真拿她没办法。他无论怎样对她,她都不生气,总是逆来顺受。慢慢地,弓长也试着换位思考,感觉这女人也是无辜的。都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自己又何必为难她呢!

如今自己这副身体,要再想回藏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怕自己翻不过二郎山去。

自从收到卓玛第十封信后,卓玛再也没有来过信。他很想念她们母子。儿子都三岁了。自己就这样消失在她们的生活中。每每想到这些,他都心如刀绞。痛苦地令他窒息。他知道,他伤害了卓玛,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卓玛对他失望了。他辜负了她的感情!

如今母亲不再为难他,可他自己却走不出去了。他疯狂地想念着心爱的人。他开始给卓玛写信,一封、两封、三封,他也同样用了一年的时间,给卓玛写了十封信。可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卓玛没有给他回信。他清楚地知道,卓玛在报复他。他也同样知道,是自己伤她伤得太深了。他明白,他心爱的卓玛已经不会再原谅他了。

事已至此,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吧!愿佛祖保佑她们母子永远平安!

如今这样,就顺其自然吧。家里这个文盲女啥都不行,唯独脾气好!娶进了门两年多了。他从没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可她也从未有过怨言。如果老这样对她,好像也不公平。既然回不去藏区。那就和这个女人凑合着过吧!

想通了这些事情,弓长也不再一味地纠结。他开始慢慢地接受了这个女人。一年后,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儿子。看着这个儿子,不竟又想起卓玛为他生下的儿子。他记得,他给儿子起名叫天赐。如今的天赐已经四岁多了。他的天赐一生下来,看着就可爱极了。可这个女人给他生的这个儿子,看着怎么这么丑!他在心里想着,都随了孩子母亲的基因!

(十四)

浑浑噩噩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多年。恢复高考那一年,他被他所在的区中学,请去做了代课老师。走上讲堂,弓长感觉自己的人生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面对求知若渴的学生,弓长这才感觉到,自己当初所学,可算找到用武之地了。他对自己的学生,总是一丝不苟地教导。语文、历史这都是他的专长。

在学校任教期间,由于他教学能力突出。由开始的代课老师,后转为民办老师,改革开放后,被转为正式的公办老师。六十岁退休后,又被学校反聘回校,继续任教五年,直到六十五那年,他才彻底离开了讲台!

在他任教的二十六年里,他从未放弃过对卓玛和儿子的思念。二十多年里,他先后写过许许多多的诗歌、散文,他的作品经常在省报和杂志《青年作家》上刊登。曾在地区文联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现代诗人。

其中有一篇诗歌《遥远的思念》,就是专为卓玛写的。二十多年里,他把对卓玛和儿子的爱,都放进了自己文学创作中。常常用诗歌、散文来寄托他对她们母子的思念。他把这些年自己的人生遭遇都用文字记录下来,写进了他的创作中。

(十五)

一九八九年,二弟在蓉城参加一个重要的艺术交流会。正好藏区也有代表参加。交流举行了一个星期。

偶然间,二弟在藏区代表的人中间,发现了一个貌似熟悉的面孔。嗯,这是谁?他怎么和自己大哥年轻时长得那么像。除了比当年的大哥身高还高,皮肤更白皙,其他举止简直就是大哥年轻时的翻版。

二弟不由得总是朝那个年轻人看。不看不觉得,越看越像。二弟心想,难道这个年轻人真的会是大哥留在藏区的那个儿子吗?不会这么巧吧?

从发现这个年轻人开始,二弟的心几乎就没有停留在交流会上,他总把目光注视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不行,光看不行,得想办法接近他。得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大哥的儿子。

交流会进行到第五天了,二弟想着,再不行动,再有两天,会一结束,他走了,就更没机会了。于是,下午他故意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和他搭讪。年轻人很有风度和修养。说话特别的礼貌客气。

二弟想着怎么才能搞清楚呢?他考虑了好几天了。不能太冒进,太唐突。于是他对年轻人说道:“呀,小伙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怎么觉得和你很面熟呢?”小伙子立刻否认道:“可能您认错人了。我们不可能见过,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听年轻人这么说,二弟也不气馁。转过身溜达一圈还回来继续和这个年轻人搭讪。

头一天下来,几乎没有结果。但二弟没有放弃。他想从别人那里了解年轻人的信息。他找到藏区代表中其他人打听,他问年轻人的名字。有人告诉他,说年轻人名字叫xx思忆。二弟想,不对,大哥说他给儿子起名叫天赐来着。可是这个年轻人叫思忆。

晚上回到下榻的宾馆。二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年轻人的身影总是浮现在他脑海中。思忆,思忆。嗯,大哥的名字里有一个義字,难道是起了这个義字的同音?忆,回忆,思,思念。难道是卓玛嫂子为了思念我大哥,把孩子名字改了?这很有意义的名字呀!把思念变成了回忆啊!嗯,就是这么回事!二弟想着想着,不竟自恋地哈哈笑出了声。

还有两天,一定得利用这两天时间搞清楚年轻人的身份。

最后两天的交流会,二弟想方设法和年轻人接近。拐弯抹角地询问年轻人。这年轻人也许是有所察觉,对二弟的回答总是左顾而言他。有意无意地回避。尽管如此,二弟笃定这个年轻人和自己有关系。他和年轻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感!

交流会最后一天结束后。二弟热情地邀请年轻人共进晚餐。他一定要利用好这顿饭的机会。

可事情并没有二弟想象地那么简单。他从旁敲侧击变成了单刀直入。最后干脆把自己的猜测直接告诉了年轻人。一开始,年轻人直接否定。并一口咬定自己父亲早年就已去逝。但他说道父亲时,情绪很激动。

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二弟从年轻人的情绪上,还有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眼神里,扑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二弟想,如果他真的不是大哥的儿子,他何必在饭桌上和自己耗上三个小时。如果他的父亲真的是早已去逝,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他那一闪而过的眼神里,分明有愤怒,还有一丝慌乱。他在愤怒什么?慌乱什么?

当年轻人礼貌地向二弟告辞后,他转身离开时,二弟故意喊道:“天赐”,年轻人往前迈出的脚步瞬间停顿了几秒钟,他的背脊明显地僵直。他没有回头,毅然地离开了。

回到宾馆,二弟想,他虽没有承认,但我敢百分百地保证,他就是大哥的儿子。我的亲侄子。还好,他竟然会在蓉城停留两天。还互留了电话号码!这是个不错地开端。

第二天中午,年轻人主动打电话给二弟,约一起吃午饭。饭桌上,二弟没再问年轻人的身世。俩人彼此有点心照不宣。饭后,二弟邀年轻人一起去茶楼喝茶。年轻人欣然应邀。

茶楼雅室里,俩人隔桌而坐。二弟对年轻人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他把大哥从小到大,从上学到毕业,工作分配到藏区,后来又在藏区恋爱结婚、生子。然后回家探亲,母亲的所作所为。再到后来生病。一直到后来去学校教书的事情,一句不落地讲给了年轻人听。讲完后,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本杂志,翻到那篇《遥远的思念》。对年轻人说道:“你看看这个,这就是我给你讲的故事里那个人写的,这些年他把对妻儿的思念都寄托在了这些诗歌里。不光这一篇,还有好多呢。这就是他这些年唯一的情感寄托”。

年轻人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着弓长二弟讲完了故事。最后分别的时候,他带走了那本杂志。

在蓉城又待了两天,二弟没再和年轻人见面。年轻人在回藏区的时候,临行前和他通了电话,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回藏区了。在电话里,年轻人对弓长二弟说,自己在蓉城这几天,很高兴和他的相识,感觉和他也很投缘。说希望和他能成为忘年之交。最后还说,自己准备好元旦结婚,并邀请他到时候能去拉萨参加自己的婚礼。

弓长二弟听到年轻人对他说这些时,激动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他满口答应了,说到时候一定会去的。最后,在电话结束时,年轻人没有再称呼弓长先生,而是嗫嗫地叫了一声:“再见,叔叔!”

当二弟听到这声弱弱地叔叔时,激动得流下了一行眼泪。二弟想,大哥要是知道了,得有多高兴啊!

说实话,弓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二弟会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见到自己藏区的儿子。尽管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但他对自己二弟的态度,足可以说明一切。

(十六)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么无巧不成书。当二弟把这些事情告诉弓长的时候,弓长几乎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他太激动了。一连好些日子,他都沉浸在这种感动之中。

元旦期间,二弟去拉萨参加了年轻人的婚礼。当年轻人把自己母亲和弓长二弟介绍认识时,一位端庄大气、知性优雅、举止得体的中年女人。尽管已年过半百,可依然风韵犹存。二弟心想,怪不得我大哥这么多年对她念念不忘!原来真的很不一般啊!

而这位中年女人,在看到二弟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她礼貌地和二弟握手,对他不远千里来参加儿子的婚礼表示感谢!并亲手送给他洁白的哈达。

在拉萨待了三天,二弟终于证实了这段时间所有的猜测。他从蓉城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人时,他的感觉,他的猜测完全是对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哥和卓玛的儿子。在蓉城时,他有意去接触这个年轻人时,对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虽然面对二弟所有的询问,他尽管都在否认,但年轻人只是不想承认而已,他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去接受。因为在他心中,父亲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从小他就没见过父亲。他见到的,就是母亲为了扶养他长大,后来又供他上学,一个人历经艰辛。

这些年,母亲独自一人,既要工作,还要操持一家老小的生活。母亲总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哭泣。母亲的孤独无依,他从小就看在眼里。所以,即便知道父亲还好好地活着。但他就是不想承认。所以在蓉城,不管二弟如何试探,他就是一味地否认。

在了解到这么多年,卓玛依然还是独自生活,而且还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人才时。二弟为此也由衷地敬佩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他不仅也对母亲当年的行为感到羞愧。但他又不能去指责母亲棒打鸳鸯的错误。只能在心里为大哥和卓玛深深地叹息!

在问起这个侄子名字的时候,也完全证实了他当初的推断。本来孩子小时候是叫天赐来着。可后来,弓长一直没有回到她们母子身边。卓玛就把孩子名字给改了,其用意就是和二弟想象的一样。但天赐这个名字,外人不知道,卓玛母子却深深地记在心里。

当弓长二弟离开拉萨时,卓玛母子为他送行。临别时,卓玛问了一句:“他还好吗?”在外人听来,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但二弟却知道,卓玛是在向自己打听大哥的消息。他不竟苦笑了一下。回道:“还算好吧!”

二弟回到渡口之后,把所有的情况都打电话告诉了家乡的大哥。弓长听完,早已泪流满面。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到最后,竟像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哭过之后,弓长觉得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那块石头,突然可以搬开了。因为,他知道,卓玛母子如今过得很好。只是他对卓玛感到更加愧疚。他辜负了她的感情!

(十七)

弓长对二弟也非常地感激,自己的亲生儿子结婚。自己却没有机会去送上祝福。倒是自己的弟弟去见证了这一美好的时刻。能从二弟这里了解倒这些,这是他以前从未敢想的事情。

那之后,他收集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文学作品,辗转让二弟寄给了卓玛。说实话,他真的好想亲自去一趟藏区,去看看她们母子。因为现在,家里已经没人再反对和阻拦他了。相反,家里的大儿子(鸿)很是理解父亲,非常同情父亲当年的遭遇。

如今鸿也是一名大学生了,正好就读于父亲当年的母校,川师大。如果父亲身体允许的话,他是非常支持父亲的。只是,弓长的身体真的无法承受。他此生再也去不了!他翻不过那高高的二郎山。

鸿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蓉城一家报社工作。鸿的外表随了母亲的基因,长相说不上丑,但绝对与英俊俩字不沾边。但头脑和智慧都随父亲。特别是文采。

在报社工作了几年后,他辞职了。自己在蓉城创办了一家杂志社。他自己也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如今已是一位资深的大作家了。(不便透露真实身份)

中间的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完全随了母亲的基因。不光外表不出众,头脑也是非常简单。大女儿和二儿子凑合着把小学念完了。二女儿长得还算可以。可脑子也是不一般的笨。初所没毕业。

最小的儿子,是最让弓长骄傲的。不光一表人才,而且头脑特别灵活。硕士毕业后,自己创业。没几年就成立了一个规模很大物流公司。

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成就让弓长老师的心有所慰籍。其余三个孩子,靠着大儿子鸿,也在蓉城。都在鸿的杂志社工作。好歹不用为赚生活费东跑西颠。这让弓长感到欣慰。

正式离开讲台后,弓长老师被大儿子接到蓉城。和孩子们一起生活,成天儿孙绕膝。看上去是如此地美满、幸福,可弓长他就是感觉不到天伦之乐带来的快乐!

(十八)

自从二弟和藏区的儿子天赐有了联系之后。慢慢地,鸿和天赐也有接触。天赐偶尔来蓉城办事,哥俩偶尔也会小聚。喝喝茶,吃吃饭什么的。但俩人始终都很客套。彼此都心照不宣。

俩人都很注意,说话时,几乎从不提起他们共同的父亲。天赐不愿提,鸿是不敢提。

后来父亲到了蓉城,天赐也到蓉城好几次。鸿安排父亲和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见面。几个人也在一起吃过饭。父亲对这个儿子殷勤备至。几乎是讨好一般。但天赐总是对他敬而远之,说话也是客气有佳。就是始终没有开口叫他爸爸。

为此,弓长老师十分痛苦。可他又毫无办法。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从小他没有对儿子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如今,他有什么资格让儿子管他叫爸爸呢?

几年下来,弓长总是郁结于心,他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经常用抽烟喝酒来麻痹自己。本就身体虚弱,再自我摧残。身体又怎么能承受呢!

零八年的冬天,弓长被查出得了肺癌。儿女们竭尽全能想要救治父亲,可病魔就是病魔。没有回天乏术的药品。几个月后,弓长已经病入膏肓。他对鸿说,自己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心中藏着遗憾。那就是藏区那个儿子始终没有原谅他。见了几回面。也没有叫他爸爸。

鸿是个感性的人。他太理解父亲的心情了。为此,他思索再三,给自己这位大哥打去电话。把父亲的身体状况告诉了天赐,希望他能来蓉城见父亲最后一面。

接到鸿的电话,天赐沉默了许久。最终答应去看望父亲。

蓉城医院里,天赐携妻儿的到来。让其余的几个儿女倍感诧异。唯有鸿露出了欣慰地笑容。

弓长二弟和两个儿子,还有俩外甥也从渡口赶过来了。看到天赐带着妻儿来了。他不竟眼含泪花。紧紧地握住了天赐的手。天赐报以微笑,叫了声叔叔。

病床上,弓长戴着呼吸机,插着氧气。可他的眼睛却异常的有神,因为他看到他日思夜想的儿子来了,还带来了儿媳和孙子。他努力地抬起手,示意给他摘掉呼吸机。

他动了动嘴唇。他好想和儿子说一句,他想了四十多年的话。就三个字,对不起。

天赐拉着妻儿来到床边,弓长颤巍巍地拉住了天赐的手,好半天,终于说出了口:“天赐,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我时间不多了,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我今天就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看着父亲一字一句艰难地说出这些话时,天赐的眼眶红了。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哽咽着,哽咽着,终于他张开嘴,发出了他此生头一次叫爸爸的声音。:“爸爸、爸爸”他一连叫了好几声爸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爸爸,您别说了。我早就原谅您了。妈妈她也早就原谅您了。妈妈总是开导我,让我不要怨恨您。妈妈说,她以前真的很恨您。但她早就想开了。妈妈说,她得感谢您,(我)是您这一生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妈妈还说,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包容和成全。

本来妈妈她也想亲自来看看您。但这两年她身体也不太好。这次是她让我把我爱人和儿子也带过来让您看看。妈妈说,希望您能安心。

以前,我没叫您。不是没有原谅您。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从小我就没叫过爸爸,我一时叫不出口。我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会慢慢适应。没想到您……对不起,爸爸,我来晚了。对不起!”

说着,他又让妻子也上前管弓长叫了一声爸爸。又把自己的儿子拉到跟前,对弓长说:“爸爸,您看,这是您的孙子。他已经十六岁了。您看看他吧。”然后又对儿子说:“儿子,快叫爷爷。”孩子有些腼腆,但很有礼貌。他叫了一声爷爷。

望着天赐一家三口,弓长露出了久违地、欣慰地笑容。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拉着天赐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一行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笑容停留在他消瘦的脸庞!

弓长老师走了,他没有带着遗憾离去。此生,他过得很不如意。但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是儿子传递了卓玛对他的心意。是啊,爱不是占有,爱是包容和成全。因为爱,卓玛包容了他一生。最可贵的是,他和卓玛曾经有过真爱!虽然没有白头偕老,但至少曾经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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