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 终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来了。昨晚下的那场雪,今天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河的岸堤下,偶尔还会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

我突然有些想要去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我就这样踏上了从燕郊驶往北京的车,也许是因为早班车的缘故,车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有一个女人坐在车的最后一排,脚边放着一个有些旧了的麻袋。怀中的婴儿还在安睡。

车子到站以后,我又接连换了好几班车才到达目的地。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我小时候的家,位置在北二环边上的某个大杂院里。大杂院里人多且杂,有本地人,也有许多外来的劳工。小小的一扇门,内里其实别有洞天。算下来可能不过百八十十平的地方,却能零零散散的住上七八户人家。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最厉害的,七八十平方的空间,家家户户门口却都能种上许多花。有些人家还会养上些鹦鹉鸽子。鸽子的嘴红红的,一对白色的翅膀。有时候就藏在花盆边上,等着吓你一跳。那时候几乎每户人家都会养狗,不过一般不养什么大狗,多是一些博美啊,巴哥之类的小型犬。其中往往属博美最凶,每次有外人闯入,小小的身子叫的却是比谁都凶狠。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所谓的loft房型,日本那一套装修的门路也不算时兴。但是却有很多人家流行吊顶棚,天蓝的棚顶吊在两户房子的中间。等到夏天的时候就坐在棚顶下乘凉。有时候阳光穿过,地上就满是浅蓝色的影子。

但我那时最喜欢的还不是这些,我最喜欢的是胡同里种上的许多老树。我小的时候因为房租涨价一共搬过两次家,不过两次都离的不远。第一处生活的地方有一颗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枣树。树干很粗,我一个人都抱不过来。那时候住的屋子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枣树就长在围墙边上。

高高的一棵树,每年一到时候就张满了枣。领家的爷爷爬站在树下,有时候还会爬到树上。用手轻轻的摇一摇树干,就能落得满地青枣。每次他们打完都会分我们好些。我小时候经常吵着说要和他们一起大枣,领家爷爷总是会笑着跟我说,等我长大一点就带着我一起爬树。

但是如今我长大了,那个房子我却是再也没回过了。

除了那栋屋子以外,我们后来住的那个地方,院子里也有一颗老树。从小小的门里走进去,顺着那颗大树拐个弯,就到了我家的屋子。那棵树长的也漂亮,枝繁叶茂,没到夏天的时候阳光洒过,整个院子都会落满树的影子。

但其实也不只我家,家家户户的院子门前几乎都有树。百年老树这种东西,也就离了二环的胡同是个稀罕玩意。人其实有许多要向树学习的品格。一棵树伫立在那里,它不会在乎周围的言语,也不会在乎风霜雨雪。他就只是伫立在那里,不在乎天地间是否容得下他。而且树木从不屑于伪装,他们无比的坦诚从容,就可以拥有拥抱蓝天的心胸。

我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院子门口。这些年二环路附近已经被改建成旅游区,一路上经过的胡同塞满了小酒馆和金发碧眼的外国大妞。不过尽管如此,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家门前的五金店依旧开着,菜市场也是老样子。胡同里住的多是些老人和孩子,虽然远算不上热闹,但是却胜在宁静。

大杂院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顺着小小的一扇门往里看去,只能看到一条清晰的如线一般的小路。但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里面其实别有洞天。这一路走来我都异常的平静,心中也从没有起过半点波澜。但直到走到这门前,我才突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担忧。

所谓近乡情更怯,大致就是如此吧。只是别人的故乡尚且还有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我自幼生长的地方,除了一些琐碎的回忆以外再无他物。门前遛狗的奶奶我曾经见过,只是脸上多了两道皱纹。我就站在那里,她却也没有认出来我。

要进去看看吗。我想着,我这次来就是想回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看看。只是走到了门前,我却再不好意思进去了。我生怕被人发现,又怕自己的一个举动会打扰到人家的安宁。这种孩提时代的羞怯和敏感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感受过了。只是现在站在那熟悉的门外,我好像又变成了童年时的模样。

我最终还是没有进去,也许是怕打扰,又或者是因为别的。

我就这样漫步在小时候走过的地方,像是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一点一点梳理着童年的记忆。那时候家门前有个公园,是我和伙伴常常玩耍的场所。同学里面有个最野的野小子,家里有一大堆玩具枪。我们那时候一放学就去他家里拿枪,射不出子弹的枪,轻轻一按就乒乒乓乓的响。五六个男孩子在公园里聚成一堆,一声开始就立刻四散开来。大家围着树林跑着闹着叫嚷着打着枪战,一旁的父母就聚在一起,扇着扇子聊天。那时候公园的环境是真是不错,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都有,但是一到春天园子里最旺盛的往往不是花香,而是草香。草的香味远比花的香味更清新,更持久。轻轻呼上一口,感觉整个肺里都是舒缓的。

那时候甚至还有人教我吃花,拿起一朵花,对着花茎轻轻吸上一口就能吃到淡淡的花蜜。其实如今,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许是保护工作做得好,一切大多还是原先的模样。我用手在墙壁上轻轻的抚摸着,小时候我最喜欢把手放在墙上向前走,墙壁的触感停留在我的手上,像是一瞬间链接了两个时空。但是纵管一切都没有变,但是还是回不去了。

我在公园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园外正对着马路。车辆形式的声音同风吹过树木发出的沙沙声融为一体。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的平静。我已经许久感受不到这种平静了,从我几年前离开这里之后,我的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就从来不曾得到过安宁。也许是因为青春如影随形的衰败感,也许是因为别的。总而言之,我不得而知。

我望着往来的车水马龙,突然意识到,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我已经无处可去。我怀着这样的心情重新坐上了驶往燕郊的车。

我再回到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朝着河的对岸望去,想看一看我那天夜里没有看到过的景色。像是刚刚被冬日的寒风扫荡过一番。河的对岸光秃秃的一片,几块嶙峋的石头零散的分布在岸边。除此之外,再是什么也没有。反倒是那条河,落日的余晖打在河面上。整条河泛渡着金色的水波。

我脱掉了衣服跳到了河里,寒冷的河水一瞬间便包围住了我。可是不过一伙,我便不觉得冷了。我的两臂向前方挥舞,我的身体在河水中翻腾。他时而向上,时而向下。伴随着河流的运动,伴随着我的呼吸。风吹拂着浪花,河水一层接着一层的打在我的身上。像是母亲的双手一般温柔。我好想就这样渐渐地融化在这条河水中。尽管我的身体还在奋勇向前,我的眼睛却不知不觉的早已闭上。猛然间,好像天地都变成了最初的模样。也许早在天地尚未分开的时候,我们的先祖就生活在水里。那个时候,世上还没有太阳。漆黑的海底投不出一丝的光亮,先祖的耳畔就如同现在的我一般,除开水流的声响和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

就在这时,一根杆子突然打到了我的面前。像是要把我从阴曹里拉出来似的,先前的呼吸一下子被打乱。我扑楞着抓住了那根杆子。杆子的另一边猛地传来了一阵力道,我就这样被拉上了河边。

我跪在河边上,整个身体都在猛烈的抖动着。坚硬的沙土硌的我双手生疼。我睁开眼睛,但是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走到我身后,对着我的后背猛地一拍,钻进肺里的河水这才一下子被我磕了出来。

大冬天的游野河,你这是找死啊。那人站在我身后骂骂咧咧的。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穿了一条绿色的军大衣,头上戴着一个草帽,衣服上满是霉斑。我朝着他身后看去,不远处有一个塑料棚子搭建的小房子,房子周围全是堆在一起的塑料瓶子。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原来已经游到了河的对岸,我站起身来,想看看河的这一边到底是什么样子。同我在另一边看到的一样,甚至还要更加荒凉。数不清的灌木错综交叉的生长在一起,预示着这是一片少有人踏足的土地。岸边的树早已经光秃秃的,地上甚至连一点落叶的痕迹都看不见。

你爹妈呢?那个人在我身后叫道,我回头看他,一副拾荒老人的模样。回想起他先前搭在我身上的手也是皱皱巴巴的,像是一张老树的皮。

和家里人吵架了吧?我不想和他搭话,径直走到了河边坐下。那人见我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又开始在身后骂道

真他妈的晦气,这破河也不知道是咋了,老有和爹妈吵架的孩子往这跑。老子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都不行,早晚得妈的淹死几个。他就这样一边骂着,一边向着那个小棚子走去。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远处暮色渐浓,一排排的高楼里,家家户户都已经点亮了明灯。拾荒的老人,一边骂骂咧咧的向着房子走去,时不时的还偷偷回头看我。我转过头来,看向河的对岸,不远处的岸边,不时穿过几个散步的行人。我捡起一块石头,向着对岸扔去。石头转着旋,在河面上扑腾出了几个浪花,最终沉沉的一声,落入了金黄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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