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不下了，但天还阴着。高效率的人们已经把碍了事的雪铲倒了路边。混着脏水和沙的雪堆在一旁，没了原来的白色。

高健下了出租车，裹紧了他的大衣。那件大衣还是他大学时期就穿着的衣服，如今过去了七八年，他仍穿着，因为他总觉得现在大衣的羊毛含量总比不上他那件。虽然那件衣服对于他来说，已经有些小了。他换了双新皮鞋，其实他不喜欢那玩意儿，他更喜欢舒适的运动鞋，但是皮鞋总是能把主人显得更成熟。

酒店门口立着个充气拱门，红色的，底下的鼓风机呼呼地吹着，拱门上边缝着龙与凤，因为是冲了气的，所以难免显得臃肿着。按理说，那玩意并没有龙与凤的神气，但在婚礼上见得多了，仿佛就沾染上了喜气，若是谁家结婚没有这东西，反而觉得不太正常。

拱门上自然贴着恭喜某某先生及某某女士喜结连理，而正因为认识其中的女士，高健今天才得以来到这个地方。

方萍是高健的大学同学。她有着一双清澈的杏眼，总是笑着，乌黑的头发无论何时都会整洁地披在身后。方萍个子并不高，但正是这样，便显得这漂亮姑娘总是年轻的。姣好的面容总是能吸引到许多男学生的目光，大家都希望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不仅对于自己是一大幸事，同时也足够在同伴当中有了炫耀的资本。高健也是喜欢她的，但是他很快停止了这种喜欢。

方萍想大学毕业后能有个安稳的生活，这也是许多女生希望的，毕竟在现在这样难以停歇的时代，做个过安生日子的普通人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可高健不愿意，也看不上这样的生活。他并不是看不上闲适的生活，而是觉得如今大家都错了，全把如今的“机械”当作了“安稳”，大家努力地放弃去做一个人，而去成为一件机器，又或是零件。于是他终于放弃了喜欢她，觉得她是与他两条路上的人。而如今看来方萍已经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进了酒店，服务生早就恭候着，高健不知道自己是他们今天笑脸招待的第几百位客人。顺着接待小姐指引的方向，高健看见了一张有一人多高的照片海报，上边是方萍和她的丈夫。在蓝天海滩的背景下，方萍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挂着微笑，虽然依旧漂亮，但高健已经不认得那微笑了，因为曾经那种暖心的感觉不再有了。至于方萍身边那个男人，高健忘了看他。

交了礼金，入了会场，满眼映着红色，如今已经很少见中式婚礼了。红色的墙纸，红色的地毯，红色的丝带，如此喜庆的会场一定花了不少钱。婚礼还没开始，但已经有了许多人就了位。高健找到了他熟悉的面孔，是他的同学们，他使劲从脸上挤出笑迎了过去。

高健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孙航是高健的室友，黑瘦黑瘦的，在学校时是学生会的主席，每天东跑西颠，各种酒局不断，毕业以后留在了学校做了辅导员，每天带带学生，应付领导，做的到全是他擅长的事。他八面玲珑，跟谁都有一套，这一点惹了高健的讨厌。高健讨厌的并不是孙航的处事方法，而是觉得他的室友并没有将他当作朋友，而是当作人脉，或者说是工具。陈艺是学院里的学霸，鼻子上架着一副厚镜片的眼镜，她冬天穿的黄色冲锋衣给高健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不注重外表，整天大大咧咧的，很难让人看出来她是女生。在学校时，陈艺下了课便追去老师办公室，虽然老师们下了课都很难让同学们发现行踪，但孙艺的鼻子总是能灵敏嗅到老师们的踪迹，据说她现在在名校攻读博士。还有做了律师的刘佳，依然不苟言笑，虽然足够漂亮，但高健总是害怕与她说话。因为每次高健试图抛给她一个话题，她总是能把天聊死掉，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也如了刘佳的愿。至于其他人，大都是方萍的室友，高健并不了解，只是知道自己有这些同学，只是知道她们的名字，他便觉得足够骄傲了。

虽然许多年没见，但是大家还能就当初大学的那些事聊得火热。原来当初那个穿着玩偶服装去表白的哥们失败了，回去把摆爱心的玫瑰花全扯下花瓣用来泡水洗脚了；原来风传好不要脸追学长的女生其实是被冤枉的，明明是那男生有了对象还去撩人家，结果惹了女朋友生气，在女生寝室里乱说胡话……当初的许多事，好事又或是坏事，好人又或是坏人，如今好多都变了样。大家感慨着时间过得太快，当初的自己是多么愚昧无知，然而那段时间又是极为快乐的。

突然孙航岔开了话题，他问了大家现在的生活。工作、家庭，这样曾经沉重的话题，如今在饭桌上，大家已经不在乎，因为这只是日常生活罢了。孙航还是学校里的辅导员，不断抱怨着现在学生极富个性，实在难管；陈艺想争取到国外的机会，提高一下自己博士的含金量；刘佳在事务所中已经能接到些大案子，终于不用受那些老人的气……至于高健，他真怕孙航来问他现在的生活。

“高健，你现在怎么样啊，还写小说吗？”孙航的语气里似乎有着讥讽，高健听着极为不爽。

“写的”。

“怎么样，赚钱吗”？

大家都屏气凝神，有人剥开了喜糖的糖纸，塞进嘴里，糖果撞着牙齿发出很大的声响，摆明了是准备看戏来的。

高健觉得头皮发麻，虽然中央空调吹着暖风，但他还是觉得冷，只好把先前披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扯过来，披在自己身上。

“不赚钱还写它干嘛”？高健并不想继续谈话，现在他只想安安静静的等着开饭。

其实高健并没有钱，没有办法只能靠写一些快餐文章赚着微薄的稿费。高健没有办法，当初因为不喜欢学校里自己的专业，于是便全心干着自己喜欢的事，但是如今喜欢的事并没有成就他，甚至让他成了家长说给孩子听的反面典型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人站到了前边的舞台上，顶着被发胶固定好的头发，西服上的亮片不断反射着舞台上的光。高健庆幸着主持人帮他解了围。主持人活跃着气氛，终于新郎新娘照着她的程序上了台。

新郎新娘穿着白色的媳妇和婚纱，在满是红色的婚礼大厅显得格外扎眼。高健想看清楚新娘的样子，可是并不能够。那是他曾经喜欢的人啊，如果是只是因为觉得没有结果而不再喜欢，那高健真就背叛了自己的感情。他一直认为感情只是一种感性的东西，没有物质和理性的玷污。然而对于得不到的爱情，高健也去试着去享受情感赋予他的快感。他想看清楚他爱慕着的人，那是他曾经认为美的人。他总是尝试着去追随自己觉得美的人或事，结果大都不如人意，但他仍然享受着这一过程。他渐渐接受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的现实，但是他自认为远胜于那些所谓的普通人，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享受只是一个普通人带给他的乐趣。

结婚的过程按照常规程序走了一遍：新郎新娘致辞、新人父母致辞、证婚人致辞，最后打个趣，让新人抢一下婚后的财产主动权……

终于桌子上堆满了菜，就像其他海边城市的婚宴一样，少不了鲍鱼、海参及螃蟹这类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并不少见，但是大家仍然抢着去拿，毕竟大家都交了份子钱的。

大家胡吃海塞了一顿，大概是饱了些，便又开始唠了起来。孙航不断问着刘佳打过什么案子，结果怎样，赚了多少。等说了许多自己的光荣事迹之后，刘佳也打开了话匣子。她讲了一件事让高健记忆颇深，说是她所在的律师事务所被泼了油漆，刷上了“杀你全家”的恶心字眼。刘佳表示对一些刁民实在无奈，孙航表示着同意，但是其他的同学表示，还不是因为许多律师做了好多不光彩的事。高健和陈艺默默的点头没有说话。

高健不想耽误孙航的心思，但他不知道陈艺为什么也沉默着。陈艺此时正在头脑风暴，她批判着律师们，嫌弃他们为了利益颠倒黑白；她也讨厌泼油漆的人，没有胆识与能力，只能随意泄愤。但是她不能说出这些话，因为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自己被众人讨伐，这一点陈艺是聪明的，虽然她在网络上经常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是她不喜欢在现实生活中也做这样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太深远，普通人一定不会懂。也许网络上有人会赞同她的看法，但这些人和她一样，在现实中并说出来这样的话，因为他们总是鄙夷或者害怕着那些与他们意见相左的人。

孙航看见陈艺低着头沉思，故意打趣着说：“咋了，女博士，思考啥哲学问题呢”？

陈艺被惊了一下，赶紧摇头说只是想起家里的一些事。

“哲学专业不好找工作吧”？刘佳淡淡的说着，眼睛并没有看着陈艺，只是盯着孙航，好像这话是问给孙航听的。

“可不嘛，我爸一个朋友的儿子就是学哲学的，但是毕了业，啥工作都找不到。”孙航捡起了盘子里剩的最后一支螃蟹，掰开钳子，塞进腮帮子，咬得嘎吱作响，“要我说，那些所谓的哲学家都是闲着没事干，才整天瞎思考这些东西，搞得我们当时念书时侯还得背，真是烦死人”？

“找不到工作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不是哲学本身”。陈艺听了牙根痒痒，毕竟有人侮辱她自己的专业。她讨厌孙航，他讨厌这种自觉久经沙场的人物，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这就是明摆得现实好吗”？孙航被怼，觉得必须说出点什么，毕竟桌上这么多人，不能就这样子吃着憋，“我们学校每年哲学专业就那么几个人，根本没人学”。

孙航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又跟上了话：“学艺术的倒是有不少，但是毕了业不也全是没有着落”。

的确，如今不论是哲学或者是艺术，哪有人还有这闲心去琢磨。在现在这样没了钱就活不下去的社会，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去研究学习。高健和陈艺大学时候都是学的法律，但是读研的时候，全去追求了自己的喜好，一个去学了文学，一个去学了哲学。这个行为在其他人眼里是愚蠢的，因为他们放弃了本来很好找工作的专业。而如今他俩的处境也给了这些人底气。

高健真羡慕以前的人，他们崇尚知识和艺术，把追去真理奉为一生的追去，他迷恋约翰克里斯朵夫，同样认为着坚持去追求美的东西是没有错的。而如今高健这类的人被归为蠢人之列，只是因为他们在大家都追求物质的时代，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天性。然而更让高健难过的是，他不得不接受自己资质平平，但他仍然认为自己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仍然坚持自己的喜好是多么的难得。

多么愚蠢的人啊。

饭吃的差不多，大家发现了新郎新娘正在挨桌敬酒。高健等人整理了下衣服，毕竟一会边上是有人照相的。高健偷偷看着方萍，那曾经他喜欢过的女孩，如今做了别人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