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有一些问题打算像老师请教,去办公室的途中经过某个班级的时候,无意中一瞥,发现之前遇到的那个女孩恰好单独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低着头写着什么。
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刚准备打个招呼却想起来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女孩丝毫没有抬头望向这边的打算,我有些犹豫,总不能叫住一个同学直接说“麻烦你叫一下那位坐在角落的同学”吧,那样还不知会被待以何种的目光,而且对于她来说恐怕也要承受不好的东西吧。我想了想,还是继续向办公室走去,既然知道了班级,便总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当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我有意地绕了点路。经过她所在的班级的时候,她正好在座位上整理着东西。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敏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等人呐?”
“是啊。”我笑着回应。
敏可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异性朋友之一,两人坐了很长时间的同桌,一向也没有什么矛盾,关系甚至说称兄道弟也不为过,且这种关系在我刻意的维护下,巧妙地和我与猴之间的关系隔离开来。
“男的女的?”敏眨了眨眼,问道。
“呃……”我正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女孩已背起包向门口走了过来,看见我在门口,明显有些吃惊。我朝着她笑了笑,转头和敏告了别,在敏疑惑的神色中向着楼梯口走去。
不一会儿,女孩便跟了上来。
“刚才是你的同学吗?”女孩率先开口了。
“嗯。”我应声道,“算是我一个不错的朋友吧。”
“她应该也是等人吧,你们班级放学应该是不会走这边的。”女孩说道。
我想也是。最近关于敏的传言多少也听周围人说起过一些,只不过无论等的人是否就是传言中那个男的,皆不存在去臆想的必要,我很快便限制了自己与此有关的思考——我不认为一个人的生活旁人有可以评价的立场。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突然想到。
“名字的话……不说可以吗?”女孩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我略微思考了一下,还是选择坚持——我无意去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并试图选择一种较为清楚表达自己意思的回答:
“虽说无妨,但两人相处若没个称呼方式,总会有种迟钝的距离感。”我如此解释道。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以一种莫名意味的眼光看着我,说道:“那距离感可真的存在?你我之间?”
不存在。
答案像广场上的定时启动的音乐喷泉一样迅猛而不假思索地涌现。蓦然间,我感觉自己似乎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有些颤抖地迅速缩回了手。周围人群一如既往地熙攘着从我们身边经过,却又如急速撤去的潮水般远远遁去,遥远的灯光从不知何处洒落,涂染着整个世界的朦胧。心脏不知疲倦地跳动,仅能凭此不断确认着时间的流逝。
“叫我景三吧。”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很低,周围又无疑是一片嘈杂,瞬间便把她的话语淹没。然而不知为何,我依然可以清晰地剥离出属于她的那一句轻语,仿佛那声音并非来源于她的口中一样。
直到此刻,我才清晰地明白我期冀于她身上的是什么。那种与旁人交往时无法摆脱的遥远的距离感,在两人之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两人算起来才不过相谈了三次,她却已如此不可撼动地成为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我突然伸手抓住了景三的手,一种温暖的情绪借由手心传来,顺着血管流淌至我的全身。只是她的手无论如何总缺乏一种真实感,大脑所感受的信号无限徘徊于柔软与虚无之间,我注视着她,毫不在意校门口来往中可能出现的熟人,竭力寻求着一丝现实的迹象。
景三没有挣开手,灯光映照下明亮的双眸与我对视着。隐约中似是唇齿微动,声音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声音不断回荡着。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种无论面对何人的距离感,这种无论如何也想远离他人的冲动?
必不是如赛道急转那般的骤变,但无疑是有那么一点存在的——我能清晰感受的到。从那一点过后,我便不断向着现在的自己靠近。
只是,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记忆如同干燥的海绵,我疯狂地挤压着,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挤出一滴线索。随之头痛欲裂,大脑仿佛被人剜去一块,只剩下一片空洞。我猛地蹲下,彻骨的寒意遍布全身,我双手抱住自己,仍是颤抖不已,意识正逐渐沉入汹涌的大海深处。
“林玦,林玦。”声音透过浓重的黑暗闷闷地传来,模糊可以感受到一只手轻轻拍在了我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睛,事物渐渐清晰起来,地面上散落着几颗碎石子,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缩成团状。我转过头,敏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蹲在我旁边,景三不知去向。
我站起身来,才发现同敏一道的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光,脸上蒙着一片薄薄的阴影。我朝着敏笑了笑,装作没事道:“没事,不过是有些胃疼,现在好多了。”
敏似乎仍是有些担心的样子,问道:“真的没有关系吗?用不用陪你一块回家?”
“没事没事,我已经好多了。”我连忙道。
“有什么麻烦记得给我打电话啊。”敏注视了我一会儿,见我态度坚定也就不再坚持。
“嗯,谢谢了。”我道别后扭头径直离开,没有多看敏旁边男子一眼。
景三就站在前方路口拐角的路灯下。见到我立马走了过来,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没有言语。
路仍是那一条,与昨天骑车经过时别无二致,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周遭世界在我眼中有着一丝细微的变化,尚还说不清楚,脑中只有大约的轮廓。景三在身旁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路上一言不发。我尽可能的放慢脚步,顺从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意志。
路上已渐渐没有了人影,偶尔几辆车从身旁开过,夜很快又回复安静。我们走过第一次相逢的树下之时,景三停下了脚步。
“嗳,要试试吗?”景三拽住我,扭头看向旁边的树。
这片区域不处在路灯支配的范围,树干尚还明朗,往上树杈树叶之类的仅剩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我看着身旁的女孩,点了点头,松开了拉住她的手。世界已经开始变化,我已无法停滞不前。
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容易许多,我很轻松地便下了决定,很轻松地便爬了上来,树本身便不成难度,所需的不过是手臂和蹬腿的配合。直到我踩在树杈上的时候,我才可准确地作出判断,确信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攀了上来,脚下踩着的的的确确是树这一物质。站在树上看事物虽说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但感触却无可争辩的不同,有时候哪怕只要一点点高度的提升,所能触及的东西便会大不一样。从树梢间望去,遥远处昏黄路灯下孤独的街道,单是如此我便痴痴地看了许久。
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景三还在一旁靠着墙站着,安静地提着我的书包,有些失神地盯着前方空气中的一点,直到我走了过去,她才稍稍回过神来,露出温润的笑容,一如往常。我伸手接过书包,向她道了谢。也不知道刚才在树上呆了多久,直觉上不像是短暂的时间。我低头,手腕空空如也,才想起来手表早已失却。
“表的事不用担心,并非遗失,只是暂时看不见了而已。”景三看到了我的动作,突然开口道。
“看不见?为什么?”我不解道。身旁传来的话语缺乏足够的现实依据,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女孩一直盯着别处,似是自言自语道:“自然是为了看见应该看见的东西。”
应该看见的东西?
世界越来越接近于混乱,似乎有什么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我一时无法完全理清思路,深深陷于复杂的逻辑关系与事实推理。但是诸多尝试之后我还是选择了放弃,如今手中的牌太少,很难打出什么有力的组合。所能做出的决定唯有顺其自然,任由这股暗流把我推向不知名的某个方向。
“姑且把它作为一种预兆的表达方式来接受吧,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女孩安慰道。
“是否还需要掌握宇宙的语言?”景三的话语中那句“预兆的表达方式”恰好触碰到我记忆的某一块区域,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笑着说道,“不打算给我乌凌和图明吗?”
女孩似乎没有想到我现在仍有心情说笑,停下脚步,仔细地盯着我的眼睛,想要从中挖掘出什么来,那眼神似乎在问,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沉默迅速涌来,温柔地包裹着沉默于其中的我们,看不见的指针传来滴答的跳动声,我看着我的轮廓在她的瞳孔中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同时相信着我的眼中也有她的存在。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我笑着解释道。
景三嫣然一笑:“马克图布。”
她当然知道,我本不该怀疑这一点。
信号灯由绿变红再变绿,我站在路口,心里摩挲着即将到来的道别,那之后,她将拐弯入旁边的道路,而我需要继续向前。从记事起算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舍不得一个人离去,且总有某种预感——无法判定好坏,或许是来源于她眼中的语言——凝筑着依依不舍的情绪。
下一个绿灯,就真的该走了。
我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面上仍与女孩聊着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读过的书与见过的人,关于自己经历过的趣事,关于一些无人听闻的梦想,关于一些彻头彻尾的玩笑。印象中,只有在初中小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情景,拽着朋友在分手处滔滔不绝。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寡言少语便开始一寸寸侵占我的身体,话语总是从嘴边咽下,分别时总是故作洒脱,更是在某一刻,只剩下了无关紧要的挥手。
信号灯毫不留情地变成了绿色,我回过头来,景三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走吧,很晚了。”
“是啊。”我看向信号灯,绿色的数字不断变化着,还有32秒,我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还能,再见到你的吧?”
景三偏过头去,看向她家的方向,轻声说道:“会的,我会等着你的。”
这便够了。
我走上分明的斑马线,径直抵达对岸。回过头,她依然站在原地远远地注视着我,我朝她摆摆手,她也摆手回应。
我等着你。
细微的声音飘入脑海,有什么坠入平静的水面,溅起的水声在漆黑的空间里回荡。
下一刻,车流横亘——一辆接着一辆,化成一片光幕,彻彻底底阻隔了我的视线。明明已是深夜,究竟何以凭空而来这么多汽车?我呆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到车流停歇的时候,景三也失去了踪影。
手机铃声响起,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掏出手机接通。
“在哪了?怎么还没回来啊?”母亲担心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哦,马上就到家了,你们先睡吧。”我平静地说道。
“给你准备下吃的了,就放在餐桌上,饿了就吃点吧。”
“嗯,行。”我迈步向家走去,“马上就回去了。”
“注意安全。”
“嗯。”
回到家,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许是听到开门的声音,母亲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出来,简单吩咐了几句,很快便又被我催着回房休息去了。从微微开着的门缝处传出的父亲的鼾声,随着母亲回屋而重新锁在了房间里,周遭又重新回归了寂静。我不是很饿,将母亲准备的夜宵收起后,便走进了卫生间准备洗漱,随手关上了门。
纵然他人面前表现的多么漫不经心,内心深处的那一丝茫然自己却始终无法视而不见。我打开了水龙头,让冰凉的水柱持续冲刷着自己的双手,直到冷静顺着血液充斥全身。如此才可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