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民间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歌舞伎和白般若的故事。
歌舞伎是个四处漂泊的歌舞伎,他一直在各个地方游历着,居无定所,随遇而安。相传,他的表演技术极其精湛,能够让听众看客沉浸在他所诉说的故事里,并深深为之折服。而他所最著名的节目,便是兄弟双鬼的故事。
故事里,为了家族延续的争权夺利,哥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在面前。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似乎是从争斗的疯狂中猛然清醒了一般,他颤抖的双手缓缓离开了刀柄,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正慢慢流逝生机。而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难以抑制的悲戚使他头痛欲裂,他抱住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声。
意识模糊的弟弟在余晖中看见了正在哭泣的哥哥,他缓缓抬起了手,向哥哥头上伸去,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小时候,每次自己被别的同龄人欺负哭了之后,哥哥安抚自己所做的那样。他惨然一笑,嘴巴张了张,更多的鲜血从中涌了出来,将他想说的话堵住。他突然觉得很困,意识也慢慢被墨黑色的海洋所淹没。
伸出去的手在离头部几寸的距离停住,微微僵了一瞬,之后便无力地垂下。
死去的弟弟因为怨气,化身成为了厉鬼白般若,它诅咒自己的哥哥孤独终身,而所有与它哥哥接触或亲近的人,都会被白般若索命。而那个哥哥,也因为诅咒的原因,无法洗掉溅在脸上的弟弟的血迹,从此背负着愧疚和自责,浪迹天涯。
不断击打的鼓点猛然然停顿,将听众们从故事中惊醒。听客们无不默叹,哀婉,久久沉浸在故事中不能自已,而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歌舞伎早已收拾好赏钱和行李,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有人说故事里的哥哥就是歌舞伎本身,因为歌舞伎无时无刻脸上都画着惨白与鲜红交映的妆容,根本没有人见过他卸妆的样子,那就是由于诅咒;而且根本没有人可以将一个虚幻的故事演绎得那么真实,除非它就是个真实的故事。
越来越广的声誉让他所到的每一个地方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请他表演,而歌舞伎也从不推辞,每次都会以精彩绝伦的表演征服人们。也曾经有过显赫的大名或者亲藩想邀请他作为贵客,在家府里长久地居住,可都被歌舞伎拒绝了。
而与此同时,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也随着歌舞伎名声的壮大而悄然发生:有不少藩县都出现了怪异的人口死亡事件,死者死状惨不忍睹,像是被人活活折磨致死,观其面貌又极其狰狞,好像死前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查案之人走访调查,却找不到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就像是厉鬼作案,凶神索命。
但凡事并无绝对,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不免也有细心者发现命案之地的一些相同之处:这些出现怪异死亡现象的藩县,竟无一不是歌舞伎曾经待过的地方!再者顺藤摸瓜,又惊骇地发现那些惨死的人,居然都和歌舞伎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
舆论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歌舞伎不再像之前那样受人追捧,演出不断。相反,人们眼中的热切瞬间变为了厌恶与恐惧,他所到之处人人远离,似是害怕那死亡的瘟疫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歌舞伎自然也有所耳闻,而人们态度的变化当然也被他察觉,他轻叹一口气,心想,这个地方也待得够久了,是时候该走了。
歌舞伎走的那天下着大雨。他打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穿过人们各异的眼神,行走在出城的路上,伞檐微微下垂,遮住了他的脸庞,人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窃窃私语,其中有惋惜,有庆幸,也有冷漠。
人之常情。
经过一座破败佛魔寺的时候,歌舞伎驻足看着倒塌的造化三神和深处依然屹立的般若像,心里思绪万千。许久,微微躬身一拜,刚欲转身离去,却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喵呜——”。歌舞伎脚步顿了顿,目光四下扫视,发现了藏在神龛下躲雨的小生命。由于雨水的冰冷,小家伙不断地颤抖,时不时发出一声哀咽。
他犹豫了一瞬,缓步走了过去,将油纸伞轻轻放在那只野猫的前面。
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却奇迹般地没有弄花他的妆容,仿佛那惨白与鲜红的色彩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一般。
他直起身,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深灰色的云层中偶尔纵横着几道闪电。他再度叹了口气,拿出斗笠戴上,转身离开了佛魔寺。
“喵——”细微的猫叫再次响起。他一怔,低头看见了那只野猫居然舍弃了遮风挡雨的神龛与伞,转而飞奔过来蹭着自己的脚,举止里满是亲昵依赖。这动作让他愣住了,他突然回想起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和自己如此亲近的人依赖着他,可最后,却是自己亲手将刀送进了那人的身体。
眼神里渐渐有了聚焦,歌舞伎慢慢蹲下了身子,轻柔地抱起了野猫。小家伙没有丝毫的抗拒,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腰间的刀柄。
伸出手指点了点野猫的鼻头,他的眼中又逐渐凝聚起寒芒。自己是个受诅咒的人,一生根本不可能有谁能够亲近,凡是靠近自己周围的人,都只会落得个惨死的结局。因此他只能远离人群,对所有人冷漠,这样才能让他人免遭其难。可连自己最亲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又谈何保护他人?更何况,是这么一只野猫?
他回过神,看着怀中乖巧的猫,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色里满是疲惫。
算了 ,到这里就结束了吧。
他抱着野猫捡起了油纸伞,坐在神龛前,静静地等待着什么。就这样,一天时间过去了,而雨也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淅淅沥沥地一直下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时分。
某一时刻,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抬起头,看着佛魔寺院墙上的一块阴影处,久久不曾挪开视线。
淡淡的血腥味飘出,片刻后,阴影中突然飘散出丝丝黑色烟雾,并且越来越浓郁,它们聚集起来,慢慢化成了一个人型,这时风雨刮过,将烟雾吹散,露出了直立在院墙上的身影。
来者身披赤黑色武士铠甲,背负一柄血色长刀,脸上戴着惨白与鲜红相间的恶鬼般若面具,从远处看去,彷佛是从那阿鼻地狱中爬出的邪鬼怨灵一般,这副模样,赫然就是那故事中记载的白般若!
白般若微微低下头,赤红的双眸注视着盯着自己的歌舞伎,眼中的红芒更是光亮了一些。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看清不速之客的模样之后,歌舞伎身体还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陷入了呆滞之中。
随着白般若的现身,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猛然间浓郁了许多,甚至强到连风雨都吹不散它的味道。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歌舞伎也是回过了神,眼神闪烁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瞪大地盯着白般若,声音干涩地问道:“你......又把他们杀了?”
没人回答。紫色的闪电从云层中炸了出来,照亮了邪鬼脚上的鲜血。
愤怒在歌舞伎眼中汇聚,他猛然站起身,牙关紧咬,手不知不觉间竟攀上了刀柄。这时白般若也注意到了歌舞伎的动作,当下双眼红光大放,整个人气势也变得凌厉起来,显得蓄势待发。
突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得风雨都似乎小了些。就在两者僵持的时候,往昔的记忆突然涌上歌舞伎的脑海,一幕幕自己与弟弟小时候亲近玩耍的画面轮番出现,两人本该是一辈子的手足,可结果......歌舞伎眼中的愤怒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愧疚。他叹了口气,手松开了刀柄。
怀中的野猫感受到歌舞伎的颤动,好奇地探出头来四下扫视,不久它便发现了立在院墙上的黑影。黑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郁血腥味让小家伙呲起了牙,闷声在喉咙里徘徊了几下,它终于忍不住地嘶叫了一声。
“喵——”
就好像往烧滚的油锅中倒入冷水一般,白般若在院墙上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顿时像出膛的炮弹一样往歌舞伎冲去,同时那柄血色长刀不知何时被它反手握住,呈刺状送往歌舞伎的位置,但看那势头,目标竟然不是歌舞伎,而是那只先前嘶叫的野猫!
果然白般若的诅咒永远是以夺走被诅咒者身边的一切活物为目标的,那种残忍极端的诅咒最终会让人在孤独中死去!
在白般若动手的那一瞬间,歌舞伎也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它的意图。可他并没有选择阻止,心里的愧疚使他放纵邪鬼收割性命,他只会看着那些人凄惨的哀嚎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虽然不忍却依旧转身离去,留下满地鲜血。
野猫被强烈的劲风吓得缩了缩脑袋,它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刃,嘶哑地嚎叫一声,却奇迹般地没有从歌舞伎怀中跳开,反而用力往里蜷缩,像是在寻求庇护。可惜……它也终将在孤独中死去。
在……孤独中死去吗?歌舞伎想着。
就在刀刃即将刺穿野猫的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柄长刀突然从侧面平伸过来挡住了它。白般若的身影停了下来,目光顺着长刀看向它的主人——歌舞伎。
歌舞伎眼中的愧疚已经消失殆尽,黑色的眼眸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坚定。他毫不避让地盯着白般若的血色双瞳,另一只手舒展,让野猫趁机逃离。
白般若赤红色的双眼微微闪烁,并没有选择去追逐野猫,而是手势变化,加注力度,将架在一起的双刀分开,同时身体向后轻跳一步,摆出『八相』之势。
歌舞伎稳住长刀,身体侧立,刀尖斜指地面。
双方又回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当中,但这一次,歌舞伎不再退让,白般若身上的杀意越浓,他眼中的坚定也就越多。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转变态度,也不知道他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做了怎样的决定。
双方的僵持没有持续太久。当天边最后一点光亮被云层掩映,黑色笼罩大地的时候,闪电夹杂在风雨中降临,而白般若的身影也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地。
歌舞伎身后的某处地方,邪鬼的影子悄然浮现,它跃起挥刀,完全黑暗的环境给予了最好的掩护,赤红色的刀身划开空气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风声,在倾盆大雨的夜晚,它就是无敌的刺客。
出乎意料的,歌舞伎完全没有回头,右手却早已举起长刀,背身向后格挡。
“叮——”,歌舞伎的刀锋击打在血色长刀的刀腰处,那是整柄刀最脆弱的地方,刚才声势骇人的劈斩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歌舞伎用最少的力量取得了最大的胜利。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胜利的人进入天堂,失败的人堕入地狱。
白般若眼中红光一闪,落地的一瞬间就变换好了姿势,双手并用旋身向歌舞伎横切而出,刀身带着厉啸和剑鸣切开雨滴。
歌舞伎豁然转身,双手握刀反向格挡,白般若的刀锋斩在歌舞伎的刀镡处,溅出丝丝火花。金属交击的轰鸣声还未结束,白般若便迅速再度转身,双手握刀借助腰部的旋转力再度切出一刀。这一刀的力度比第一刀要大很多,歌舞伎不得不小步后退以卸力格挡。而与此同时,白般若的第三刀已然来临,反复击打在同一处地方,歌舞伎那柄修长的刀发出悲切的蜂鸣,同时巨颤以卸去刀上的力度。
歌舞伎转守为攻,趁白般若转身的瞬间踏步上前,自下而上划出弧线,击打在白般若的刀侧处。突如其来的攻击强行打断了它的连斩,巨大的惯性让白般若整个身体向后仰了仰,握刀的双手也不自觉地往上抬了抬。就在这个时候,歌舞伎抓住它的破绽进步挥刀,同时膝盖微躬,刀刃由右斜下方切上,意图划伤白般若的胸腹。
白般若闷哼一声,左手松开,右腕旋转,将正手握刀变为反手带刀,同时压低重心,借助高扬的手臂力劈而下,正面斩上歌舞伎的刀锋。
两种风格迥异但同样霸道的力量再次碰撞,居高临下的姿势让白般若占了上风。歌舞伎被巨力压弯了膝盖,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眨眼歌舞伎便左手撑地,侧身挥刀,剑刃贴着白般若的刀侧划过,歌舞伎猛然发力,将血色长刀压向地面。白般若微微一顿,极快地双手旋刀,避开歌舞伎的巧劲。两人同时变幻步法,旋身交换位置。
擦肩而过时的电光火石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杀机,双方的每一刀都并不华丽却凶狠无比,任何的应对不及都会立即结束战斗。而如果这时候有旁观者在场的话一定会忍不住高声喝彩,两人滴水不漏的进攻和防守根本找不出一丝破绽,就仿佛训练多日的舞蹈家默契地同时起舞,霎时全场寂静,震撼人心。
歌舞伎冷漠地盯着黑暗中的敌人,同时缓缓吐息,全身肌肉放松并均匀分配力量,骨骼肌活动的时候带动骨骼发出清脆的爆响。他这是在集中注意力,杀意在刀刃凝聚,他完成了状态的调整。
就在歌舞伎状态调整完毕的一刹那,白般若突然就动了,而且一动起来就是龙行虎跃,雷霆万钧。
几米的距离只在瞬间便已然跨越,白般若双手握刀,踏步劈斩,血色长刀散发出阵阵腥味。歌舞伎举刀格挡,双手下沉的同时卡住白般若的刀口,借力回击,刀尖靠在血色长刀的刀背刺向目标,类似于太极中的『推手』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入剑术之中,行云流水毫无生涩。
白般若吸气含胸,弓背回刀格挡,震开刀尖,同时迅速回身旋转,将刀收于腰间。
歌舞伎眼神一凝,重心猛地压低,整个人俯在了地上,肘部支撑,指刀斜护后背。
与此同时,红光悄然出现在他方才所在的位置,只是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极意居合斩』。
一种即使没有刀鞘,也可以凭借想象在脑海中描绘出完整的『居合』,并且在现实中将其施展出来的剑术,类似于人们常说的“无招胜有招”。
歌舞伎抿了抿嘴,用力击打地面,侧旋起身,同时蜷身出刀,自下而上划向白般若强行打断了它的居合之意。白般若回身反手握刀,弓步向前斩向歌舞伎,歌舞伎不躲不闪,也是单手反手握刀,正面迎上刀锋。
“叮——叮,锵——叮”,空旷的佛魔寺内不断回响着金属交击的清脆声。势均力敌的双方让这场战斗逐渐变得胶着,两人互换着进攻防守,却没有一人落入下风。
凶狠的近身搏击持续了一段时间,歌舞伎率先闪过白般若的一记正面突刺,向后大跳一步,似乎并不想与邪鬼继续纠缠下去。可白般若却不依不饶地欺身而上,它向前猛踏一步,身体顿时高高跃起,血红色长刀已被它双手紧握举过头顶,似是鬼神开山的姿势力斩而下,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远远看去,就像是怒吼的猛虎从空中扑向猎物一般声势骇人。
歌舞伎抬头看着势不可挡的刀锋,眼神里一片平静。白般若嗜血的脸庞在歌舞伎瞳孔里急剧放大,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弟弟的模样。
“一郎……”,歌舞伎喃喃道。
他缓缓松开了刀柄,用胸膛迎上来势汹汹的血色长刀,“噗呲——”,锋利的尖刃毫无阻碍地贯穿了歌舞伎的心脏。白般若突然就顿住了,就像是用尽能源的机器,它保持着刺出的姿势一动不动,眼中的红芒也慢慢地熄灭,片刻后,它的双手微微颤抖地松开,身体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之后,一屁股坐到了湿漉漉的地上,痛苦地呜咽起来。
歌舞伎嘴角流出鲜血,眼泪从眼眶划过,在画满妆容的脸上留下一道泪痕,所过之处惨白与鲜红的色彩携裹在泪水中滴落,露出歌舞伎微黄的皮肤;雨水混合着泪水冲刷他的五官,弄花了他的脸,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无力地伸出手,对着哭泣中的白般若遥遥张开手掌,似是想去抚摸它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
“一郎……弟弟……”涌出的鲜血让歌舞伎不能再发出一丝声音,他缓缓倒了下去,满天的冰雨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突然想到家乡的樱花也是时候开了,空气中都会弥漫着令人舒适的花香,那真是太惬意了,不是吗?
带着弟弟一起回去吧……
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