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张

灯笼张

深秋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北风卷着枯叶,在老城区的巷弄间打着旋儿。不过五点光景,夕阳的余晖已被青瓦白墙吞噬,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淡紫。就在这暮色四合之时,一盏盏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摇曳生姿,像是给冷清的秋夜披上了一件温暖的薄纱。

这些灯笼都出自张师傅之手,他是城里最后一个会做传统竹编灯笼的手艺人。

张师傅的作坊藏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深处,门外没有任何招牌,但找来的客人从未断过。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漆皮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的本色,却依旧结实。

推开门的瞬间,满屋的竹篾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糨糊和宣纸的味道,像是时光凝固的气息。屋内,墙上挂满了各式灯笼:圆的象征团圆,方的代表端正,八角形寓意吉祥,还有鱼形意味年年有余,莲花形象征纯洁高雅。每一盏都是独一无二,灯面上的画样或为手绘花鸟,或为剪纸图案,在灯光映照下,栩栩如生。

墙角堆放着粗细不等的竹竿,工作台上摆放着各式刀具:篾刀、刨刀、刻刀,每一把都因长年使用而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的炉子上永远熬着一锅特制的糨糊,冒着细细的白气,那是用糯米和特殊植物根茎熬制而成,不含任何化学添加剂,粘性极强却不会招虫。

“张师傅,我家闺女要出嫁了,想订一对喜灯。”

一位妇人跨进门来,手里比划着大小,脸上洋溢着喜气。

张师傅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手中的篾刀并未停下,一片青竹在他手中很快被分成均匀的细条。

“要多大的?什么样式?”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是老旧的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

“就跟去年李家娶媳妇那种一样,要并蒂莲花的图样,寓意小两口永结同心。”

张师傅点点头,从墙角取下一捆青竹。他做灯笼从不用图纸,所有的样式都在心里。七十年的手艺,让他闭着眼睛也能削出均匀的竹篾。那些复杂的结构和图案,早已融入他的血脉,成为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削竹、破篾、编织、糊纸,每一步都有讲究。青竹要选三年生的,太嫩则不够韧性,太老则易折断。破篾时厚薄要均匀,过厚难以弯曲,过薄则支撑力不足。编织是最见功底的环节,经纬交错,疏密有致,既要保证灯笼的牢固,又要考虑光线的透射。最后糊上特制的宣纸,待干后绘上图案,一盏灯笼才算完成。

张师傅的手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却异常灵巧。竹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弯曲、交织,渐渐成型。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有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舞蹈。

“现在的年轻人,都买塑料灯笼了,通电就能亮,花样也多。”妇人看着张师傅熟练的动作,不禁感叹道,“可还是您做的有味道,有温度。”

张师傅没接话,专心致志地编着灯笼骨架。他的思绪却飘远了,回到了七十年前。

那时的张家灯笼坊,是城里最有名的灯笼铺子。张师傅的祖父张老爷子是清末有名的灯笼匠人,连府衙的灯笼都是指定张家制作。父亲张明远继承了家业,并将灯笼铺经营得更加红火。

记得小时候,每逢年节,张家作坊通宵达旦地赶工,挂出的灯笼能照亮半条街。元宵节前更是忙碌,各种造型的花灯供不应求:兔子灯、金鱼灯、走马灯……形态各异,色彩缤纷。小孩子们提着小小的灯笼在街上追逐嬉戏,那温暖的光影成了张师傅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永亮,看好火候,糨糊要慢慢熬,急不得。”

父亲总是这样教导他。张永亮——这是张师傅的本名,如今已很少有人叫了。他十岁开始跟着父亲学艺,从最简单的削竹开始,一点一点掌握这门手艺的精髓。

“做灯笼如做人,骨架要正,表面要光,内心要明。”

父亲的话至今言犹在耳。那些年,灯笼不仅是照明的工具,更是中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红白喜事、节庆祭祀,都少不了灯笼的身影。一盏盏灯笼,照亮的不只是黑夜,更是人们心中的希望和期盼。

二十岁那年,张永亮已经能够独立制作最复杂的宫灯。他创新地将传统中国结技艺融入灯笼设计中,制作出的灯笼既保持了传统韵味,又有新颖之处,深受顾客喜爱。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电灯普及,传统灯笼的需求日益减少。塑料制作的廉价灯笼充斥市场,虽然少了手工的温度,但价格便宜,样式新奇,逐渐取代了传统竹编灯笼。

张家的灯笼坊也难逃衰落的命运。兄弟们相继转行,只有张永亮坚持了下来。

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永亮,张家灯笼不能断啊。”就为这一句话,他守了整整四十年。

如今,偌大的作坊只剩他一人坚守。

曾经热闹的灯笼街,也只剩下他这一间作坊还亮着灯。

中秋前的一个雨天,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浑身湿透,怀里却小心护着一盏残破的灯笼。灯笼的骨架已经变形,纸面污损,但能看出做工极其精致,不是寻常之物。

“师傅,这灯...还能修吗?”年轻人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

张师傅接过灯笼,眼神突然凝固了。这盏六角宫灯是他二十年前的作品,当时只做了两盏,一盏被市博物馆收藏,另一盏...

“这是李老先生的那盏?”张师傅问,手指轻轻抚过灯笼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标记——那是他特有的签名方式。

年轻人惊讶地点头:“您记得?我是他孙子李昊。爷爷上个月走了,这盏灯是他最珍爱的东西,临终前特意嘱咐我要好好保存。可我不小心...”

张师傅点点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李老先生是位退休教师,最爱收藏传统灯笼,生前每年都要来订一盏新灯。两人因灯结缘,成了忘年之交。李老先生常说:“张师傅的灯,照见的是中国人的魂。这竹篾是骨,宣纸是肉,灯光是魂,三者合一,才是活生生的灯笼。”

修复这盏灯用了整整一周。张师傅先是小心拆解,将变形的竹篾用蒸汽熏软,慢慢恢复原状。破损的宣纸部分,他找出了珍藏多年的老纸,质地、颜色都与原纸相近。

最困难的是修复灯面上的画——那是李老先生最爱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由当地一位老画师亲手绘制,如今画师也已作古。

张师傅凭着记忆,一笔一画地补全了图案。他并非专业画师,但多年与灯笼打交道,也练就了一定的绘画功底。完工那天,他特意在灯底不起眼的位置,刻了一个小小的“李”字,作为对老友的纪念。

李昊来取灯时,眼眶湿润:“谢谢您,张师傅。这盏灯是爷爷留给我的念想,看到它,就像看到爷爷还在世一样。”

“好东西要传下去。”张师傅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

这件事后,张师傅萌生了一个念头。

他找出尘封多年的木箱,里面装满了他这些年来画的设计图:有失传的走马灯,有复杂的三层宫灯,还有根据古书复原的唐宋灯式。这些图纸,有些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些是他根据自己的想象设计的,却因各种原因从未制作成形。

他决定,要在有生之年把这些灯笼都做出来。

第一个挑战是复原走马灯。这种灯笼利用热气流驱动内部画屏旋转,影子投射在灯壁上,形成动态效果,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张师傅参考古籍记载,反复试验,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平衡点和叶片角度,使画屏能够平稳旋转。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先是本地报纸来了记者,然后是电视台。突然之间,这个隐藏在深巷的小作坊引起了广泛关注。

《最后的灯笼匠人》、《守灯人》等报道相继出炉,张师傅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更让人意外的是,美院的一个教授带着学生来了,想要记录传统灯笼的制作工艺。一个做自媒体的小姑娘天天来拍视频,说要把老手艺传到网上。甚至还有文创公司找来,想合作开发灯笼主题的文创产品。

张师傅依旧每天做他的灯笼,对这一切不置可否。

直到有一天,社区主任找上门来。

“张师傅,街道想把老仓库改造成手工艺展示中心,请您去当顾问,带几个徒弟。政府现在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您的灯笼手艺正是我们需要传承的宝贝啊。”

这一次,张师傅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满屋的灯笼,沉默了许久。这些灯笼像是他的孩子,每一盏都有生命,有故事。

若是随他老去而消失,确实可惜。

“我得想想。”

他最终说道。

那天晚上,张师傅独自在作坊里坐到很晚。他抚摸着那些工具,回想起父亲教导他的情景。

“永亮,手艺人的价值不在于做了多少东西,而在于能否将手艺传下去。”

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第二天,当社区主任再次来访时,张师傅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展示中心开张那天,人山人海。改造后的老仓库既保留了传统建筑风貌,又加入了现代设计元素。

张师傅的灯笼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灯光流转,美不胜收。他现场演示灯笼制作,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在人群中,张师傅看见了李昊,他带着一群小朋友,正在讲解传统灯笼的文化意义。还有那个做自媒体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展示中心的志愿者,负责网络宣传。更令人惊喜的是,几个年轻人主动提出要拜师学艺,其中不乏大学毕业生。

张师傅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是李昊,出于对爷爷遗物的感情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一个是美院毕业的小雯,对传统工艺有浓厚兴趣;还有一个是下岗工人老周,希望学一门手艺谋生。

教学并不容易。张师傅发现,现代人缺乏耐心,总想速成。而灯笼制作需要静心,需要时间打磨。他从不苛责徒弟,只是反复示范,直到他们领悟要领。

“张爷爷,为什么我编的骨架总是不对称?”小雯苦恼地问。

张师傅拿起她做的灯笼骨架,仔细端详:“心急了。编灯笼如做人,不能求快。每一根竹篾都有自己的性格,你要了解它,顺应它,而不是强迫它符合你的意愿。”

他拿起新的竹篾,慢慢编织:“看,手指要轻,力度要匀。感觉到竹篾的韧性了吗?它在告诉你该如何弯曲。”

小雯若有所悟,重新开始尝试。

李昊学得最认真,也最有天赋。他似乎继承了祖父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和热爱,不仅学技术,还研究灯笼背后的文化内涵。

他建议张师傅将不同灯笼的寓意和适用场合整理成册,配上图片和故事,作为教学资料。

“张师傅,您的灯笼不只是工艺品,更是活着的文化。我们应该让更多人了解它们的故事。”李昊说。

张师傅点头赞同。他开始口述,由李昊记录,整理出了一本《灯笼制作技艺与文化》。书中不仅详细记载了各种灯笼的制作方法,还收录了与灯笼相关的民俗和传说。

一年后的元宵节,展示中心举办了首次灯笼展。展厅里挂满了各式灯笼,有张师傅的传世之作,也有徒弟们的习作。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盏三层旋转宫灯,高达两米,融合了张师傅毕生技艺,精美绝伦。

夜幕降临,所有的灯笼一齐点亮。暖光流淌,仿佛给老城区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外衣。

张师傅站在门口,望着这条他走了七十多年的老街。巷子还是那条巷子,青石板路凹凸不平,墙角的青苔年年生长。但今夜,在灯笼的映照下,一切都显得不同了。

游客络绎不绝,有老人怀旧,有年轻人新奇,有孩子欢笑。灯笼的光影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一张张温暖的笑脸。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仰着脸问:“张爷爷,我能跟您学做灯笼吗?”

张师傅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竹篾,三折两折,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蚱蜢。

“先学这个。”

他把竹蚱蜢放在女孩手心。

女孩惊喜地笑了,灯光在她眼中闪烁。那一刻,张师傅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年纪,对父亲手中的竹篾充满好奇。

张师傅忽然明白,他做的不仅是灯笼,更是一盏盏照亮归途的灯。

在这个追求新潮的时代,总有人需要传统的光亮,总有人会在灯笼的暖光中,找到回家的路。

作坊里的灯又亮了一夜。但这一次,张师傅知道,这光亮不会随着他老去而熄灭。

就像那些挂满墙面的灯笼,一盏点亮另一盏,光明就这样代代相传。

 

三年过去了,张师傅的徒弟们已能独当一面。李昊在传统基础上创新,将现代设计理念融入灯笼制作,开发出更符合当代审美的产品。小雯专注于灯笼的文化研究,开设了灯笼文化讲座,深受欢迎。老周则擅长制作实用型灯笼,价格亲民,让传统灯笼重新进入普通家庭。

张师傅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手也开始颤抖,不能再制作精细的灯笼。但他每天仍会到作坊坐坐,指导徒弟们的工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传承的象征。

一天,李昊兴奋地拿来一份文件:“张师傅,我们的灯笼制作技艺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了!省里还拨了专项资金,用于技艺的传承和保护。”

张师傅微笑着点头,眼中闪着泪光。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他终于完成了。

那年冬天,张师傅安详离世,享年八十二岁。遵照他的遗愿,葬礼上没有哀乐,只有满院的灯笼,温暖而明亮。

李昊接过了作坊,继续着张师傅未竟的事业。

他不仅传授灯笼制作技艺,还开设了体验课程,让更多人亲身感受传统手工艺的魅力。小雯编写的《中国灯笼文化》正式出版,成为研究灯笼文化的重要文献。老周的实用灯笼则走进了千家万户,特别是在节庆时分,随处可见他制作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

如今的深巷,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昏暗的角落。整条巷子被打造成传统手工艺街区,灯笼张的招牌格外醒目。每到夜晚,成百上千的灯笼同时点亮,成为城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而那些关于灯笼张的故事,仍在继续。

有人说,在特定的日子,能看到一位老人提着灯笼在巷子里漫步,那是张师傅回来看他的灯笼了。也有人说,每当有新人学成出师,作坊里那盏最老的灯笼会自行亮起,仿佛是为之庆贺。

或许,这就是传承的真正意义——肉体会消亡,但精神不灭;个体会老去,但文化长青。灯笼张已不仅是一个人名,更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着对传统的坚守,对文化的传承,对光明的追求。

又是一年深秋,巷子里的灯笼次第亮起。一个小男孩指着最大的那盏灯笼问:“妈妈,那是什么灯?”

“那是灯笼张的灯,照亮回家路的灯。”母亲温柔地回答。

灯光温暖,照亮前路,也照亮来路。

而深深的小巷,因为有了这些灯笼,永远都不会真正黑暗。

(虚构故事,资料查找系知网及百度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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