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低垂时,正是蔬果季

果园的黄昏总是来得迟缓。暮色漫过山脊,将最后一缕金红泼在桃叶上时,父亲仍弓着腰,用裹着胶布的剪刀修剪多余的幼果。我蹲在田埂边数着筐里疏下来的青果,指尖沾满桃胶,黏腻里混着草叶的清苦。母亲说蔬果要“三留一”,可我的手总在最后关头迟疑——那些蜷缩如婴孩的果子,分明都是树冠深处漏下的光点凝成的。

十年前父亲教我剪枝,说果树和人一样要修出筋骨。那时我总嫌他动作太慢,一株桃树要耗上半个钟头。直到去年暴雨压垮了邻家果园,我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让每根枝条都形成三角支撑。歪斜的枝桠在积水里腐烂,而父亲修剪过的桃树沉默地挺直脊梁,让雨水顺着枝干雕刻的沟壑流成细小的河。

疏果刀划过果蒂时,会发出极轻的“啵”的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午后不断重复,像某种古老的计时器。母亲的手腕转动得比年轻时滞涩许多,却依然保持着固定的节奏。她脚下渐渐堆积起翡翠色的小山,而树冠间剩下的果实开始舒展,仿佛终于能在风中从容呼吸。我突然想起幼年总爱钻进桃林,把掉落的青桃装进围裙兜成坠坠的弧线,却从未注意过母亲是如何在暮色里弯腰,把那些注定不能成熟的果子埋进树根。

风掠过桃林,带起一阵细碎的银铃响。那是父亲系在枝头的铝片,用来惊走偷食的鸟雀。二十年前他亲手敲打的铁片早已锈蚀成暗红,新的铝片却始终保持着雪亮,像一弯永不沉落的月亮挂在树梢。暮色渐浓时,母亲从围裙口袋里摸出眼镜布,擦拭镜片上凝结的雾气。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她擦拭堂前供桌上祖父照片的样子——某种郑重其事的交接正在无声发生。

最后一筐青果倒入沤肥池时,月亮已经攀上东边的山梁。池水泛起细密的泡沫,如同万千个未及开口便消散的诺言。父亲打开手电筒检查桃树,光束扫过的地方,留在枝头的幼果在夜色中泛着柔润的光。我突然看清了那些被疏去的青果的去向:它们沉入泥土,变成月光下蜿蜒的根系,正悄悄托起整个果园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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