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林四哥年轻时也曾定过亲,新衣裁缝都备妥了,高大挺拔的个子在旧日光阴里却并非优势。那时人们更在意能否吃饱,他听闻女方家背后议论自己“空有个子,未必能填饱肚皮”,便直接退了婚。他挺拔的身姿里裹着倔强硬骨,宁折不弯。

然而,后来媒人牵线,竟给他介绍了苏三姐。苏三姐是邻村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连姓名也仅仅是旁人言语里模糊的轮廓。林四哥只略微点头,十天后,两人竟一同站在了民政局门口。领证那天,才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相见——他如大山般矗立着,她只及他胸口,微仰着脸,细眉细眼,倒似一幅工笔画里走出的温婉人物。

婚后岁月悄然流过,林四哥如山般扛起生计。他做过包工头,扛过水泥袋,一身筋骨在劳作中愈发坚韧。暮色四合,他常踏着最后一线天光回家。而苏三姐便守在那简陋屋檐下,灶膛里的火苗映得她脸微微发亮,她矮小的身子立在门框里,像一盏为夜归人而亮的灯。每次进家,林四哥必先高声喊一句:“三姐,饿了没?”声音洪亮,竟能震得房梁上的微尘簌簌飘落。

他果真从未让苏三姐饿过肚子。即便在饥馑年月,也总能在灶台上变出热腾腾的食物。饭后,他习惯性地挽起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那高大的身躯便弯在水槽前,细致地清洗碗碟。碗碟在他宽大的掌中显得格外小巧,他动作笨拙却认真,仿佛在擦拭珍宝。苏三姐坐在小凳上剥豆子,目光柔和地停驻在他身上。他洗得专注,她看得专注,两人无言,空气里却如水流般淌着一种安稳的暖意。

林四哥高大如山,苏三姐矮小如树,两人站在一起,个头差距明显,可他们却像两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早已把日子长进了彼此的年轮里。

直到后来,林四哥也老了,脊背不再挺拔,可厨房灶台边那个位置,却仍是他专属的领地。他依然固执地弯腰洗碗,动作迟缓许多,水声却仍是家中最安稳的韵律。苏三姐想帮忙,刚走近,他便用胳膊肘轻轻将她挡开,嘟囔着:“去歇着,我来。”苏三姐便笑着退开一步,不再争抢,只是安静倚着门框,目光如几十年前那般,柔和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与弯曲的脊背上。

一日,林四哥在灶台忙碌,苏三姐踮起脚想取高处柜子里的盐罐。她身体早已不如从前灵便,脚尖踮得摇摇晃晃,手竭力向上伸着,却总差那么一点。林四哥瞥见,一步跨过去,长臂一舒便稳稳取下盐罐,递到她摊开的手掌里。他低头看看她仰起的脸,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刻得深了:“三姐,够不着就喊我嘛。”声音浑浊,却浸满了光阴酿成的温存。

苏三姐接过那粗瓷盐罐,罐身已被时光摩挲得温润。她双手捧着,亦仰脸笑了:“晓得啦,四哥。”两人目光相接,没有更多言语,厨房里只余灶膛柴火细微的毕剥声,像岁月深处悠长的回响。

这粗瓷盐罐,早已盛满两人几十年烟火滋味,盐粒渐少,日子也渐渐薄了,但彼此目光所映照的对方,却始终是支撑生命不倾斜的凭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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