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叶儿耙 二

睁开眼,才七点。身上像坠着很多沉重,没有起来的劲头,外面还是很冷,淡黄色的窗帘隔隙里看得到玻璃上磨砂一样的雾气。仰头看得到檐下一小撮天色,天色也像身置于不过两米的阁楼里的一个吸满雾霾的哭泣小孩。不北稍南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冬天,特别像个穷尽力气的大烟囱。更别说下雨的时候,我是根本不想出门的,哪怕看一眼水潭里倒映的黑乎乎的水泥钢筋,也会有阴晦的焦虑滋生。

要不是迟到会扣钱,本来兼职的工资就已是铁公鸡身上拔毛了,都想不出自己会在爸妈醒来前迷迷糊糊地翻到楼下。家是个很小的复式,因为一层有两户,另外一家人家里大的过分。小时候去过一次,出来的时候开了好几次门都不是出口,里面布置的一模一样,实在是搞迷糊了,才劳烦人家给领出来的。我坐到椅子里,头还晕乎乎的,想到之前的经历也在纳闷,这么多年也没再进过那屋子了。吃点东西就随便跑出家门了,家门对面那扇铁绿色的门还是死死地关着,封着黑乎乎的空间。

之后坐上公交很快就又到了店里,按规矩每天有人要去收菜,所以门开的很早。到店里坐下的时候,君哥已经看穿了头顶的玻璃天窗了。C还没来,距离上班打扫还有点时间,我和君哥也没有着急动手,事情要等大家一起来做。身边一捆捆的菜叶子,还有成箱的鸭血和豆腐,颜色是蛮丰富的,但比起成菜后的红与辣,它们还显的稚嫩和亲切。巡视完一圈,视线回到娃娃菜旁边的君哥,早到的他稍微有些疲惫,是上了年纪还是我观察细致,他眼球里的血丝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角内侧,抬头纹也显得略微无力,皱皱巴巴的,被人捏在一起的柿子一样。

而我也不忙着瞧他,怯生生地把捧出昨天的问题请他来答。他没理我,而是用腿狠狠地拨开那些娃娃菜,恨不得生吃了。再回头,他很高兴我能问他问题,笑嘻嘻地告诉我,大声地让我去看贴在墙上的健康证复印件。我走过去,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自己说出来和健康证上的有什么区别呢,健康证上说你是猴子你便是猴子不成。人总迷信官方吧,不管他,到底是要看看他多大了。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年龄”后面却沾了点油渍,就露出了个十位上的八。三十八?我偏过头去瞅了瞅,模仿小孩的语气笑哈哈地打探着,“君哥,你三十八啦?”

“别叫我君哥。”他站起来,很快,移到了厨房里。

我没看到他的表情。怪自己不该幼稚的揣测别人的年纪,光阴去而不返确实能伤到人吧。

C来了,我便和他做起了卫生。饭店不小,也有两层楼,二楼的窗户看得到隔壁江南院落里的一砖一瓦,只是往往风的轨迹被蒸汽扰乱,一花一草打着奇怪的圈。看得久了,C就不干了,扑上来怪我又偷懒。打闹着收拾好以后,估摸着也十点多了。服务员和厨房的也差不多来了,有的还在嬉笑着昨晚的牌局,有的在涂抹着脸上的脂粉。最后,不知则么的又归于沉默,接受了一种无序的秩序。我还在老地方,斜眼看得到正在做叶儿粑的大叔。

在开始忙之前,领班是要来洗脑的,他让我们立正站在一群等待着营业时间的食客面前,尝试博侃诺夫斯基化我们,做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好,很好,非常好。整个人嗡嗡地回响着,我们也开始好,很好,非常好。喊的时候,哪里觉得有点酸。那群看客,也是半狡黠半欢喜地看着我们。幼儿园的时候,学生或者叫孩子,总是等着老师来发一包苏打饼干和一杯温牛奶,吃完以后又总觉得不够,开始哭闹,而老师是不会理的。你就只有这么多,不准抢不准贪,虽然那饼干和牛奶是真的好吃,这点我有很深的记忆。他们的眼神除了老了很多意外,偷偷闪着光的也是这样,这时候想象自己传菜的工作和幼儿园老师竟有点相像。

“你想什么呢,回去啦。”那姑娘推了我一把,回过神再去看她时,笑意就已经收起来了。看见后面的领班,我也就没接话,转身就走开了。闪过身的那短短的一小段无意识的空间里充盈着白色,那姑娘的脸真白啊。下班了之后,尽量跟她一起走。

天气还跟早上一样,灰得让人觉得发的霉从脚下的地砖爬到了脖子里。店里顶上挂着的黄色吊灯开了还好,不开的话偌大个店里色调也都是灰的。也亏来得巧,第二天就是周六,生意就没有停过,我每次端了菜走过去,每次都是一张张嘴鼓鼓囊囊的,辣得变成一个个小红灯笼。或许这就是川菜的好处或坏处吧,让人觉得真实而吵闹,其他人却因为失衡在局外,有点微凉。忙了一阵,过了饭点,食客便没有鱼贯而入了。

厨房闲下来了,传菜的便没有啥活干了。C被叫出去当服务员了。就只有我和君哥待在通道里。油烟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过来,君哥在我面前挥了挥手,他看着我,解释道:“早上没听你说完,你接着问——问呢?”其实我自己都快忘了早上的不愉快了,就没往年龄上再扯了,“你来多久了啊?”介于上次的反应,我也没有叫上君哥二字了。他翘起嘴想了想,然后有一会没说话,“我也没来多久,才一个多月,这家店——这家店也只开了三四个月。”他一激动,那种嬉皮笑脸的腔调有出来了,口吃的地方就多了起来,“店生意好——生意好,我们这些传——传菜的就最辛苦了,哎——。”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可能我才做了两天,还不觉得有很辛苦。“辛苦也没什么,还这么无聊,才折磨人,手机也不让玩。”我说。他的嘴咧地很开,嘴角透着撕扯般的肉色,而眼睛仍能保持着睁大的姿态,头还是那个平头,是有点猴子的机灵味道。我没敢回他,他一个人在那嘀咕,断断续续地听到“过几天就发工资了,要买个新的钱包啦——”,他把一个小小的零钱包凑到眼皮底下,捏着两角,细细地看着。钱包油得发黑了。

员工餐的时候,C凑过来偷偷告诉我了那姑娘叫啥。“人家叫L,以后别指指点点的了。”“知道啦。”我高兴的是可以称呼她了,但还是一脸嘲讽地瞧不起C的样子。坚定了晚上等她的念头。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个老员工,也是传菜的。C因为满脸堆笑,逢人就闹,便提拔去了前厅。这下好了,我半句话也没地方去说了。

只不过很快天色就黑了下来,灰的忧郁总算给盖了过去,舒展地铺开了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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