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冷静的。经常有作者点破我一直没想通的某个道理,感到心有戚戚的时候;也有因作者构建的故事结构之精当、安排之巧妙,而为这个不朽的艺术品拍案叫绝的时候。但我虽然时不时会在看剧或者看电影时流泪,却已经记不起来上次在看书时流泪是什么情形了。连是否有过这样的情形都可疑起来。水滴浸湿纸张的感觉非常陌生,内心的震颤也迟迟不肯消退。
这天晚上,我似乎梦见了主人公。在陌生的大地上,迈着稳健的步子不急不缓地前行的男子。在清晨路边的花束前蹲下,做出那个奇妙的哀悼姿势。“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魍魉之匣的这剧台词在脑中突然响起,我醒了过来。
毫无疑问,《哀悼人》是我今年看过的最好的小说。我向来反感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怜悯,不信一切宗教,也一直警惕所有的神圣。人类被虚幻的崇高感害的已经够惨了。然而,我却真的被《哀悼人》的悲天悯人深深动容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不得不说的,关于我个人和这本书的一切。难免剧透。因而我真心劝诫所有没看过这本小说的人,先去读读这本书,再来看接下来的内容。这本书一定会成为你的涤荡心灵之旅,值得每个人去走一遍。不要让我的剧透,影响这个旅程的乐趣。剧透慎入,剧透慎入,剧透慎入。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先从让我久违的,甚至或许是第一次在读书时流泪的这个情节说起。男主角静人在进行哀悼之旅的时候,他的妈妈巡子,正在和晚期胃癌抗争着。一次例行检查出来,看到丈夫鹰彦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并且喃喃着说,这样就行了。此后再没有表现出不安和焦躁,似乎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妻子即将离世的现实。
巡子一方面觉得这样很好,另一方面也难免不舒服起来。希望自己的死不给家人带来痛苦,但是家人真的不痛苦的话,又会难以抑制地怀疑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死不可怕,但是自己的存在的重量,在所爱的人心中有可能被抹杀,这才是最让人恐惧的。此后巡子就有些抑制不住对临死的焦躁情绪,尽管知道不应该,还是控制不住地说些伤害丈夫的话。而向来沉默寡言的丈夫,也没有进行反驳。
然而有一天,巡子突然想到了一个丈夫如此反应的原因。于是便问他,“你是打算追随着我去吧?所以才说什么这样就行了。因为打定主意我走了以后就跟着自杀,所以才不觉得焦躁和害怕了对吧?”鹰彦的回答是“我想象不出你不在的生活。”这是第一个引我热泪盈眶的点。然后巡子以即将出生的外孙,和尚未归来的儿子,劝诫丈夫不要做傻事。随后说道“到了那边,我要跟爸妈炫耀,我看男人的眼光不错吧。”至此液滴终于打湿了手中的植物的记忆。
哀悼人分为两条线,一条是静人的“无差别哀悼所有死者”之旅,另一条就是妈妈巡子的人生末路。一条在思索和探讨生死,另一条在用细节真实地展现生和死。我身边去世的人都是突然离世的,所以没有经历过任何人在理智的状态下一步步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巡子的经历,细节和心理都描绘的非常真实,因而我也不知不觉被代入进去。
从没拥有过和拥有过然后失去,哪个更痛苦呢?以前我一直认为是后者。越是对相依为命的那个人感情加深,越是不可控制地恐惧他可能离去的事实。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越是感到他的存在是恩赐,越是焦虑这可能根本不会存在的分别。这种无理取闹般的忧虑,是如此深切的真实,以至于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是不是会更好。
读书使人远离忧虑。读完哀悼人,我不可思议地感到内心一直隐隐不安的地方,宁静了下去。我不敢说真的面对自己的终焉的时候,是不是会真的如此平静。但是至少,我现在想象自己的死亡或者亲近之人的分别,不会再感到无法忍受的恐惧和焦虑。
巡子的离去不能说全无遗憾,甚至不是全无痛苦。然而那份如此就好,不管有什么遗憾,带着已经有这些就已经很值得感谢的平静离去。甚至期待着见到那些活着已经见不到的人,让意识放空就可以得到永远的安详和宁静。这种熨帖传达给我的是一种宗教般的归属感。我们经常说放下,然而不到死期明确在不远的前方等待,人可能就无法真正理解什么是放下。
死亡是回归。我不信宗教,不想说回到上帝身边这样的话。我想死亡是回到我们诞生的地方去——虚无。我们从无到有,现在要从有回到无的状态中去。哀悼人的目的,是尽量把每一个活过的死者都记在心里,不要遗忘。然而,哀悼人自己也会离去。总有一天,记住我们的亲人、朋友,甚至粉丝,甚至一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会离去。到后世,人们或许还会记住我们的名字,还会看我们的著作,这就是永生的极限了。然而,人类和地球的存续也不是永久的。最后的最后,大家都要回到无这个原点去。所以死亡就是一种回归,本来不存在的我,死亡就是要走出回到不存在的第一步了。
哀悼人的主题是记住,我却从巡子的死中读出了消亡的美好。这种美好是永恒的平静和回归本源状态的幸福。是的,需要记住死者的是活着的人,需要坟墓、需要哀悼、需要忌日的,是活着的人,而不是死者。
静人也说,这样不断地哀悼死者,是代替自杀。由于最爱的好友离世造成的几乎想要自决的痛苦,一度想要自杀。就在一个一个死者被自己记住的时候,自己也通过这种方式和死亡紧紧相连,这样也就没有了自杀的必要。这就是哀悼人的悲天悯人,并不使我感到伪善的原因。而在他坚持这样做的过程中,需要哀悼人的人产生了,他也因此有了使命感。
因为和死亡连接,而阻止了他个人的死亡,这就是哀悼人进行无差别哀悼所有死者的动机。没有什么教义,没有什么信仰。人无私的做任何事,其实都是为了救赎自己。这才是真正的伟大的动机。因为这个小小的理由而追随在一个又一个死者身后的静人,在我眼里比所有为了大义而苦修的苦行僧都要真实和伟大。
我们需要哀悼人吗?抗太郎因为采访而遇到静人,被他奇特的行为影响,改变了猎奇黑暗的报道方向,写出了关于被害人的感人背景故事。以此为契机,过去总是关注案件的猎奇性的他,开始关注死者的生平。也由此挖掘出了本来作为无名死者提起公诉,被吸毒同伙烧死的小百合,完全令人难以想象的,作为善良开朗的贤妻良母的过去。
在他自己被暴力团伙袭击,快要死去之时,想的也是有哀悼人在太好了。因为哀悼人的存在,自己会被某个人记住。自己的死不会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被人们所遗忘。
我倒觉得这只是个安慰自己的幻觉。正如我上面所写的,哀悼人本身也会离去。但是,对于越来越多的亲朋全部比自己先逝,和社会没有深刻联系的“无缘者”,哀悼人的存在是一种慰藉。对于那些对“消亡”本身感到恐惧的人,哀悼人的存在,就仿佛上帝一样让人安心。
察觉到自己的心力和容量有限,静人在不断调整哀悼方式的最后,只记住死者的三件事。他/她爱过什么人吗?被什么人爱过吗?被什么人感谢过吗?
静人主要是通过路边的供花和新闻媒体关于死者的报道来寻找进行哀悼的对象。所以难以避免的,他找到的对象以被杀或自杀的受害者居多。其中不乏遭到惨死的、蒙冤未雪的死者。这些愤怒和悲伤一度几乎将静人压垮。后来他注意到,如果关注死者是怎么死的,更容易记住事件本身或者加害者,反而被害者本人的生平被淡忘了。
其实在哀悼一个人的时候,他是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而在这怎样的一生中,静人觉得作为旁观者和外人的他,最应该了解和铭记在心的,是他爱过什么人,被什么人爱过,以及做过什么被人感谢的事情。这是静人提炼出来的,人的一生最核心的三个问题。
当然静人也说这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哀悼下去,而选择注视人性美好的一面,以免被负能量压垮。这诚实的回答也是我觉得静人的哀悼并不伪善的另一个原因。但我还是觉得这三个问题的选择,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人到了人生的终焉,什么才是重要的?回顾自己的一生,什么是值得回忆的?在临终之时,真正能让我们觉得不枉此生的,会是什么?
或许人生的终极命题不应该是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去哪。而应该是静人的这三个问题。我仔细想象了一下,能在死亡面前慰藉冰冷的人生末路的,好像真的只能想到爱和感谢的经历和记忆。或许还有一个,就是艺术或者思想上的不朽成就。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我们没能为人类留下足以让我们含笑九泉全的伟大作品。那么能证明我们不虚此生的,就是那些爱和感谢的记忆。想通了这一点,生活中什么更重要也明晰起来。内心好像获得了什么保证似得,不可思议地宁静下来。
最后,说说静人和倖世的感情线。倖世由于扭曲的成长环境,没有爱过任何人。包括最后被她杀死的朔也。因为就算这是朔也自己的要求,如果真的爱他的话,也是做不到手刃心爱之人的。倖世说到最后,她爱的还是自己。为了不让朔也被另一个能杀死他的女人抢走,不让自己的爱被否定,她才动手杀了朔也。但是静人这样说,由于朔也,你第一次能够爱上自己,这不是很好吗。然后由于能够爱上自己,倖世取回了爱的能量力,现在才能爱上静人。
我被这个对话感动的一塌糊涂。扭曲的爱看过很多,但是第一次有一场扭曲的爱,我感觉传达给我了正能量。并且醍醐灌顶:在爱情中爱自己,并不一定是坏事。真的爱上自己,才是能够爱别人的开始。只可惜,朔也给了倖世爱的能力,却没有和她修成正果。
再说说朔也这个人的生死观。书中静人很高兴能和他对话,一是因为爱上倖世的他,很高兴能够介入两人之间的秘密,不再被排除在外。另一方面,朔也的生死观也从另一个角度补充了静人关于生死的探讨。朔也可以说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觉得人世全无意义,死亡才是归宿。却又鄙视自杀行为,想到人们会觉得他懦弱,便觉得自尊心受不了。所以才想出让妻子杀死自己的做法。
我不否认朔也的世界观,但是我认为我和他没有走向同样末路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爱一个人并且同时被那人所爱。而我有。朔也母亲早年抛下他和情人殉情开始,他便陷入了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的无限循环。尽管作为德高望重的寺院继承人被人们爱戴,被女人爱慕,他真正爱的人,母亲和倖世,都没有真正回应他。
一个悲观主义者,是彻底走向死亡的虚无,还是接受世界的虚无然后潇洒地活下去,分水岭就在于爱的命运。
为自己的救赎,为爱,为使命感。在陌生的大地上不断旅行,将逝去的人们一个个记在心里。想象着这样的静人的身影,突然希望他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