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退休后,经常会感受到淡淡的忧伤,他跟自己的事业告别后,他这一辈子都在做心理咨询的工作,这正是他忧伤的来源,他再也没法参与到患者的生活中了。
欧文在书中说:有位名叫菲利斯的83岁女士曾经来找他咨询,向欧文讲述了自己和她妈妈的故事。
女士的妈妈对她很不好,导致她年纪很小时就离家出走了,甚至做了一段时间的妓女,最后成了医院里的麻醉师。等到她长大了后,有一天她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得知妈妈快不行了,希望她能回去陪陪妈妈。她想,妈妈都快要死了,就去了她妈妈的床边陪着妈妈。她说自己是麻醉师,所以一辈子见过很多人离世,当她看到妈妈马上就要咽气时,她知道妈妈最后只剩几下呼吸就要咽气了,就在那一刻,她断掉了妈妈的氧气。
她来找欧文·亚隆咨询,问欧文自己是不是一个杀人犯。她很清楚妈妈真的要死了,最多还剩一两口气,但是在妈妈断气之前,她主动关掉了妈妈的氧气,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出于恨还是怜悯。她确实也很挣扎,很可怜,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位83岁的老人来找欧文问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看看欧文怎么说,“让我来告诉你我在想什么……”
女士的目光灼灼地望向欧文,仿佛她的生命有赖于他要说的话语。
“我在想着那个女孩子,那个无助的、受虐待的、柔弱的女孩子,那个任由命运和他人摆布的女孩子。你成为目睹母亲最后时刻的人,这真是个悲剧,在那个时刻里,你重新拿回自己的力量,完全可以理解。”
虽然一个小时的咨询还剩下二十分钟。女士拿起她的东西,把支票放在桌上,唇语道“谢谢你。”便离开了。欧文说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或有过她的消息。
他之所以会在此时想到这件事,是因为玛丽莲想要选择安乐死,他在此刻理解了那位女士所做的事,有可能是出于怜悯和同情。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医生告诉欧文,玛丽莲免疫球蛋白治疗是无效的。当疗法无效的宣判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玛丽莲已经被宣告了死亡。
玛丽莲说,死亡这个想法并没有吓着我。除了“复归于宇宙”之外,她不相信还有来世,她能接受死后便将不复存在的观念。她说她的身体最终会分解,化为尘埃。……
当感到生命即将落幕时,玛丽莲与朋友们一起喝下午茶,并用这样的方式与他们道别……
她想到应该为每个孩子准备一个盒子,里面放一些将来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当孩子们翻开礼物说:“这是咱们的祖母留下来的。”
她还有两个月左右的生命,于是他们安排了一系列的家庭聚会,因为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将会有儿子维克多的六十大寿、三个儿媳妇的生日等。
玛丽莲非常幽默地给活动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四个生日和一个葬礼”,这个名字是效仿一部叫《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的英国电影。
玛丽莲调侃自己的死亡,嗯,到目前为止,我比较平静。在经历了十个月的煎熬之后,知道我的痛苦即将结束,真的是种解脱。奇怪的是,我觉得至此,一生中犯下的任何罪过或错误悉数“得以偿还”。
这是玛丽莲的视角,从欧文的视角看到的就不是这些。欧文非常惊诧于玛丽莲竟然如此淡然地面对死亡,而他每天内心遭受强烈的冲击,因为玛丽莲的生命在倒计时,他跟妻子马上要告别了。有一天,孩子们都要到家里来。
“孩子们在哪里?”欧文问。是啊,孩子们!女儿64岁,儿子50岁(另外两个儿子分别是62岁和59岁)。
“哦,”玛丽莲平静地说,“他们在殡仪馆安排葬礼,然后他们将参观陵园,看看我们的墓地,我们将会被安葬在妈妈的旁边。”
欧文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好一会儿。玛丽莲搂住他,试着让他平静下来。在抽泣之间,欧文说:“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事?想到你将要死去,想到我将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继续生活,就让我痛苦不已。”
玛丽莲把欧文拉向她,说:“欧文,别忘了,我已经在痛苦中煎熬了10个月。我反反复复地对你说,我真的受够了这般生活了。我迎接死亡,我希望再也没有疼痛和恶心,再也没有化疗和这种持续的疲劳还有恐惧感。请理解我。相信我——我敢说如果你这几个月一直生活在我的状态中,你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我现在活着只是为了你,一想到要离开你,我就伤心欲绝。但是欧文,是时候了。拜托,你得让我走。”……他们俩相拥而泣。
加州的法律规定,一个人要接受安乐死,至少要有两个医生签字,而且要由患者本人来吃药进行,不是打针,而是有一大堆的药片,都需要患者一一吃下去。
如果患者本人没有足够的体力或者清醒的意识,他甚至都做不到这一点。欧文夫妇去寻找愿意为他们签字的医生,有的医生没操作过,不愿意答应,但是有的医生已经签过上百份这样的文件了,很有经验,可以引领他们。药片就放在他们家的冰箱里做准备,欧文有时候听到孩子们和玛丽莲讨论她走后欧文的生活要怎么安排。孤独不是最大的问题,安全才是。
他们讨论要不要让爸爸搬到一个小公寓,因为走楼梯时很容易摔跤,要不要把家里的燃气整个换成电灶具,因为害怕他不小心点火把房子给烧了。所有人都对他的记忆力有着深深的担心和怀疑。
有一天,欧文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假如反过来呢?假如是我先走,而玛丽莲活着,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玛丽莲会不会非常痛苦?他今天所遭受的痛苦是在替玛丽莲承受,痛苦一下子有了意义,有时候生命中的意义需要我们这样去寻找。
11月的某天,欧文听到玛丽莲跟女儿伊芙在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什么问题,他探头过去一看,原来她们在讨论玛丽莲的那些首饰给谁。分配遗产这件事竟然能够讨论得那么开心。而且她真的开始送书给别人,玛丽莲把她所有的法文书籍全部捐赠给斯坦福的图书馆,然后面对着这个空荡荡的书架,她表现得平静如常。欧文觉得“怎么可能,这是我一辈子的书,我怎么能够送给别人?”他在不断地反思,为什么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但是到最后要告别的时候,两个人的状态竟然完全不一样。
他回忆起童年时代,他们俩都是犹太人,但他们所生活的街区有着很大区别:欧文所在的街区非常混乱,每天都有安全问题,因此他时常生活在焦虑和恐惧当中;而玛丽莲所生活的街区很安全,她的家庭也非常稳定,所以童年时的安全感决定了她可以非常淡定地面对生活的变故。欧文经过反思,觉得是自己童年时的安全感不足,这使得他没法像玛丽莲一样坦然地去面对死亡。
最终死亡降临了。
玛丽莲的死已经在地平线上可见,……她喝格雷伯爵茶,当欧文看到只剩下两个茶包时,想去杂货店再买一些,但是买多少呢?家里并没有其他人喝茶。一盒有二十包茶,担心她再活不过几天,但他还是买了两盒,四十个茶包——恳求奇迹发生,让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一些。
早上醒来,她抱怨背疼,一动就感到剧痛,几乎动弹不得。……
现在很显然,玛丽莲将无法与家人一起共度感恩节了。她的疼痛持续加剧,以至于临终关怀人员每个小时都会给她注射小剂量的吗啡,让她更舒适些。……
玛丽莲经常失禁,女儿和最小的儿子本恩每天帮她清理换洗衣物。每当这时,欧文便走出房间:他想保留我记忆里美丽的、未受玷污的玛丽莲。其他时刻,欧文则寸步不离,整天待在她身边,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期待他们还能最后再说几句话。
下午晚些时候,她突然睁开眼睛,转向欧文说:“是时候了,欧文,是时候了,够了,欧文,够了,让我走吧!”
“需要我请P医生来吗?”欧文用颤抖的声音问。她用力点点头。
医生来了以后发现玛丽莲没法自己吃药,因为她打了太多的吗啡,所以就要求限制她的吗啡量,这会导致疼痛加剧,但是只有限制吗啡量,让她清醒以后,她才能够自己喝下药物。
第二天早晨,玛丽莲早上6点醒来,非常不安,再次恳求P医生来帮助她结束生命。……玛丽莲早先曾要求过,她走时,他们所有的孩子都要在场。三个孩子前一天就住在家里,但另一个在马林县他自己的家中,有一小时车程。当儿子从马林县赶来后,P医生靠在玛丽莲身边,凑近她的耳朵问:“你想要什么?”
“不想活了,到此为止。”
……
他们们扶玛丽莲从床上坐起身来。她把吸管放进嘴里,喝完第一杯(把药磨成粉做成了冲剂)。P医生随即把第二杯递到她唇边。虽然玛丽莲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一口气喝完了第二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床边是P医生、护士、四个孩子,还有欧文。
欧文的头靠着玛丽莲的头,注意力全都放在她的呼吸上。他感受着她每个细微的动静,默默数着她微弱的呼吸,数到第14次时,呼吸停止。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身体已冷:死亡降临。
……
冰凉一吻,伴他余生。
……
玛丽莲被殡仪馆的人带走后,欧文仍然处在震惊状态。……他告诉自己:记住这一幕,记住发生的一切,记住经过脑海的一切,这样他就能在书中留下这最后的时刻。他一再地听到自己的喃喃自语: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隔天会举行葬礼。虽然被一大家子人所围绕着,他却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孤独。玛丽莲去世那天,他流着泪爬上楼,回到卧室独自待了大半日,想借由观察自己的内心活动来缓解悲伤,当他爬上家中通往卧室的楼梯,独自在卧室里度过玛丽莲死亡日的大部分时间时,他默默地哭泣,试图通过观察自己的心智活动来减轻痛苦。然而即便这样,某些想法依然挥之不去,想推开的那些场景不断地侵入,让他生动而强烈地体验到那份执着的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