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的绝望,我们都以为是最后的绝望。可是更大的绝望还要来。在这无法预知的尘世之中,要练习忍耐,练习痛苦,这样神就会恕我。
小时候,弟弟妹妹们犯错,我会陪着挨打,打第一下,我会忍住不叫,打第二下,会哼哼,总之不会出声。我一直觉得,只要忍着,就不会疼。虽然到最后,哭一天也无法停止伤心。
练习了很多年之后,父亲用他冰冷的躯体,把这功夫全部打碎。
每一次半夜醒来,都被一个事实给打回原形:我没有爸爸了,胸口又闷又疼。
想要刻意忘记这个事实,所以几回梦里我都没有梦见他。但昨天他来了。
梦里他站在老屋门口,我才上高中,和我一起的女同学去看他。他说,我要下一次象棋。每一次,都是我向他要求,现在他变身那个小孩子。
我说:爸爸,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了?他说:好远嘛,要走一天的路。
阴阳两隔,岂止一天。
终于有一天,我伸出的手臂,再也拥抱不到你。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再向他炫耀我的小小的功名和期许,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还没等到我的幸福,就遗憾地走了。
他去世的那晚,我正在看红楼梦。现在那一集,我已不敢重看。
3岁的时候,他把我扛在肩上,冒着大雪去看王文娟演的电影红楼梦,那是爱的记忆的开始,也是我们父女缘份的宿命。
梦里他要下象棋,我忙忙地走出去买。
过两天便是爸的生日,我们在张罗,要给他买冬衣,买食物,买象棋。
我和弟弟妹妹一边把他要的东西烧给他,一边跟他说话,仿佛他还听得到。
国庆节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回不回去,我说,你生日的时候我会提前回来,反正也没几天了。然后他就在生日前夕走了,他太想我了,所以我真的提前回来,是他的祭日。
路途遥远,我的哭声哀哀,可他,已经听不见。用全部的力,我已唤不回我的爸爸。
三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不行了,我像一个方寸大乱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瞬间迷了路。爸爸在时,我早已丢开他的手,一人抵挡这世间的风雨,在自己的小孩面前,也像个无所不能的母亲。可是前提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是我永远的避风港,我累了倦了,只要回到那里去歇歇,就能满血复活。
现在这无情的手,把我的爸爸一下就夺走了。
回去时,他全身冷冰冰的,安静地躺着,脸上还有微笑,我抓着他的手,突然意识到,我有好久好久,都没有认真地牵过爸爸的手了,甚至都回忆不起他的体温。我虽是他在世上的亲人,可是,我又多么冷漠地没有给过他真正的温情。
大家一片忙乱,着急地处理后事,忘了我的妈妈。工作人员要把爸爸放入冰冷的棺材里,她才醒过来,赶紧想要去抓住爸爸。我的泪不可控制地流着,这样的分离太过残忍,昨天,爸爸还在陪她逛滨江大道 ,他们谈论自己的四个孩子和自己这一生经历的坎坷。她一生依赖爸爸,连孩子们的电话都记不住,现在她的爱人就要抛她而去,死神来得太突然,还没给妈妈一个理由,就把他从她身边强行夺走,她怎能不痛!
守灵的时候,我看见一只蝴蝶从爸爸的棺材里飞出来,赶紧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我害怕爸爸的灵魂以任何方式来看我却被我轻视。我围着棺材转了一圈,爸爸安静地躺着,他的面容发黄,四周没有声响,他不会再跟我讲一句话了,他的那个世界,我进不去,也理解不了。突然我害怕起来:这完全不是一个事实,我的爸爸只是短暂的昏迷。怎么可能,我明明是一个有爸爸的人。
我们几姊妹陪着爸爸渡过了两个晚上,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临,那扇门背后,我们的爸爸,妈妈的爱人,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变成一坛冰冷的骨灰。我捧着爸爸的照片,站在门外等着。十月的深秋,天气很冷。我不再哭,只是心口发紧,觉得人生荒谬,昨天,爸爸还在厨房里给我做好吃的,今天你们就告诉我,他是我手中的这一坛骨灰。我被这轻打击得一阙不振。
我的人生已无意义,不如放下吧。整整一个月,我什么事也做不了。死是一种空无,是真正的空。它按下了删除键,你走过的路,喜欢喝的茶,食物,爱过的人,而活着的人,靠回忆才能拚凑出并不完整的碎片。
想起在爸爸的灵前,我们一起写悼辞,我写了半天,也写不出来。明明是那样悲痛和怀念,却像一个被堵住的瓶子,什么也倒不出来。
爸爸在的时候,我想与世界和解,可这个世界再一次对我进行了欺骗。
泪水和安慰都没用,我在黑暗中躺下来。
在他生命打结的绳索上被举起,再放下,进入狭窄的锯齿状的井,其琥珀墙
滑动在我躯干周围
他通宵躺着
像一头被击倒的野兽,发出粗重的
被埋葬的、阻塞的呼叫,像哭喊
求救。而永远无人前来。
在周围任何地方没一个他的同类
我试图相信那个我不了解的世界的一切规则,给他纸做的一切,别墅,海鲜,新衣,麻将,得到的唯一回应是他不再托梦给我,老话说,这是如愿了。
然后我们活着的人反复安慰自己,他没有受折磨,没有被病痛捆在床上,没有消磨孩子们的爱,干脆的走了,这是另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