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棠尾尾
01.
跨年给人的错觉在于,以为一切不舒服的事情都能就此斩断,仿佛旧挂历扔进了垃圾桶,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大家纷纷把各自的年终总结和新年愿景挂上朋友圈。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条朋友圈哪里写得完。舒棠想。孩子刚放睡,老妈在厨房蒸鱼。下午老妈问有什么想吃的,舒棠想不出要吃什么。
已经九点了。再晚些恐怕商店要关门。尿布可是没几张了。舒棠决定开饭前先把尿布取回来。“快点回来,鱼很快就蒸熟了。”出门前,老妈交代了一句。
在家带了一天孩子,这会儿出门竟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不时有人抓着一把透明又点缀着亮光的气球走过,夜色中显得梦幻又戏剧。舒棠忽然觉得胃口开了,想吃味道浓郁的食物。
好歹跨年,该热闹一点。取走尿布,舒棠又绕去烧烤街点了几盘烤串,跟老板说打包。出来喝酒吃串聊天的年轻人不少,等到自己那份好了的时侯,舒棠猛然觉得已经出来太久了。心中一阵歉意,给老妈发了条信息,起身便往家赶。
碗筷桌上摆,一条大鲈鱼撇开两瓣,卧在盘中甚是好看。卧室灯亮着。“妈,我买了好多烧烤,还有酸料,消食。”舒棠走进房间,笑嘻嘻的。
老妈头也没抬,继续叠着床上的衣服。“我正想着,过了那么久没回,看来是路上出事儿了。”
“我给你发信息了,妈。再说,你担心的话,打个电话问不就行了。”舒棠看出老妈没好气,也就敛起了笑容。
“我不打。一堆活儿没干呢。打也没有用。真出了事儿我也没办法。再说了,你出去多久了才想起发信息来?”老妈看也没看她,从她跟前走出了房门。
舒棠不说话了。虽然自己理亏,那也是无心之失。但老妈这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态度却让她吞了一口闷气。
平时吵吵也就算了。跨年夜啊,就不能和和气气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再想到一年来,发生在这间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争吵带来的苦恼,忧虑,烦闷,舒棠顿感无比沮丧。
胃口消失无踪。饭桌上谁也不说话。
随便夹几筷子,实在咽不下去。舒棠抓起一串烤鸡爪,啃了几口,越发受不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沉默,爆发似的说:“总也看我不顺眼,你愿意跟那人复婚就复婚去!隔三差五给我甩脸色,你跟他过岂不好!”
“我跟他复不复婚,还轮不到你来说!这次明明是你错,你还有理了!”
“从你离婚到现在,天天拉着个脸,自己不好过别人也跟着难受!我就回来晚了一点儿,还不是想买好吃的热闹一下,这么点儿事你就给我脸色看,这顿饭还怎么吃!”舒棠气得扔下烤串,离开了饭桌。
“爱吃不吃。”老妈皱了下眉,又故作无事继续吃饭。
气都气饱了。舒棠回房半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刷着手机。可惜了这么个跨年夜。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记不清了。大概也不比现在好到哪里去吧。
02.
去年中秋,舒棠回娘家坐月子。老公在外地工作经常加班,婆家事务多帮不上忙,自己老妈虽然没退休,但下了班好歹能搭把手。舒棠决定辞掉工作在娘家带孩子。
舒棠刚出月子,老妈就把房门关上,泪眼婆娑,“你爸要跟我离婚。”
“你爸说要出去生二胎,要生个男孩。我苦心经营三十年的婚姻,说没就没了。”
一时间,舒棠竟没有一丝难受或惊讶的情绪,反倒觉得有一点儿可笑。
六十岁的人了,生二胎?跟谁啊?谁愿意啊?还非得要个男孩?咋知道一准能生个男孩?万一不是呢?就算生下来了能养得起吗?有那精气神伺候一个小屁孩吗?自己还缺个人伺候呢。
这些一闪而过的问号舒棠自是不会多想。这婚早该离了。拖到现在这把年纪,还打出这样的旗号,多少让人觉得啼笑皆非。为了生男孩?也是,他从一开始就嫌弃舒棠是个女孩嘛。
自打他提出要跟老妈离婚,舒棠就没再喊过他“爸”,只说“那个人”。早就不愿意喊了,若不是为了看起来“像一家人”。
03.
小时候,舒棠就非常不愿意接近“那个人”。听老妈说,舒棠出生的时候,那个人在产房看见是个女孩,扭头就走了。
那个人长期在外地工作。舒棠一岁前跟老妈和保姆生活。两岁前跟老妈和奶奶生活。两岁以后就送进幼儿园了。两岁前奶奶只肯帮忙带白天,家住医院大院,碰上老妈值夜班的时候,舒棠就自己在家睡,踢了被子没人管,第二天准感冒。
幼儿园放了假舒棠就自己待家玩。生病打吊针,自己会举着吊瓶上厕所,吊瓶滴完了就走到家门口,隔着球场对着值班室大喊“妈妈,打完针了!”
长大后的舒棠听到这些故事仍每每惊奇。现在一两岁大的孩子能干嘛?一两岁的小舒棠就能照顾生病的自己了!惊奇又心酸。
后来,那个人通过老妈的关系把工作调了回来。舒棠开始面对大人的争吵,有时的打斗,母亲的哭泣。能怎么面对呢?小孩子不过是躲进房间罢。
舒棠念小学的时候,那个人很不喜欢舒棠看课外书。有一次恶狠狠地扬言要把舒棠所有的读物都烧掉。舒棠吓得午觉都不敢睡急急忙忙把一架子的书打包起来运送到同学家。
舒棠不愿接近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待见她。舒棠至今还记得小时候,那个人对她说,“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会向我摇尾巴,你会什么?”
少年的时光过得缓慢又压抑。舒棠常常站在自己小房间的窗户前,看球场对面那一排毫无美感,也毫无生气的矮楼房。每次老妈和那个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舒棠心里就暗暗想,离婚吧,快离婚吧,离了大家都舒坦了。但一次又一次,日子总是令人失望地将就下去。
她太想逃离这里了。拼命读书,舒棠终于考去外地一所知名高中。她以为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但经年累月的阴郁消耗了她太多能量。她的双脚逃离了,心却挣脱不开桎梏。
舒棠抑郁了。潦草完成高考,听从母亲安排去了一所小院校,毕业后工作又回到了当年一心想逃脱的地方。
时光没有改变任何人。拿到工资,舒棠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了。
之后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婚姻再次把舒棠带离了这个地方,去到一个更远的城市。如果不是为了照料孩子,舒棠也许再也不必回到这里。
04.
这次回娘家,听到老妈说那个人提出要离婚,舒棠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对老妈说,“妈,你得感到高兴,你解放了。”
“我辛辛苦苦搭进去三十年,到头来一无所有,连一个完整的家都保不住。”
“至少现在止损了。你尽全力想保住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家,而是一具空壳。没有人是快乐的。”
“太晚了。三十年啊。”
舒棠感到老妈对“完整的家”有很深的执念。老妈仿佛认为只要不断为对方付出,就一定能维系下去的。
老妈把那个人惯起来了。不知多少年,那个人把家当作旅馆一样看待。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根本不着家。这个家的大小事情都是老妈一手操持,三姑六婆的关系也是老妈来打点。
离婚这个事情拉扯了小半年。舒棠把自己和孩子关在房间里,也止不住各种争执、谩骂的声音钻进耳朵。有的婚姻,散了还能保住体面,而有的婚姻,散时更将原本丑陋的面目暴露无遗。
老妈最终死了心。签了离婚协议。精疲力尽。
对舒棠来说,生活拥有了难得的平静。对老妈来说,她让自己沉浸在工作和帮忙照顾小孩的事情中,慢慢度过这场打击。
舒棠觉得老妈离婚后,变得爱忘事儿了,话少了,反应也变迟钝了,也没那么用心做菜了。整个人仿佛松懈了下来。她尽力在舒棠面前掩饰痛楚,反而欲盖弥彰。
老妈抱着小外孙的时候,时不时会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眼前这团肉最真。”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成为了她眼下的寄托。
唯有等待时间慢慢稀释痛楚。
05.
半年后。老妈、舒棠和孩子这个家庭组合已经形成了全新又稳定的生活节奏,生活简单而忙碌。那个人却打来了电话,请求和老妈复婚。
据说在外边相了好些人,看得上他的他看不上人家,他看上的人家又看不上他。好不容易有个同意交往的,人家又不愿给他生孩子。
半辈子过惯了有老妈伺候的生活,出去浪荡半年,那个人自觉辛苦。二胎计划铁定是没影儿了,想到往后,老年生活无人照料自己,竟又厚着脸皮回来找老妈。
简直和闹离婚时破口大骂步步相逼不讲情分的脸孔判若两人。
不知老妈是对他仍抱有感情,还是忘了当初他给的难堪和羞辱,竟也有些同情起他的境况。
她不愿当面和舒棠聊自己的心情,只问了女婿对复婚这件事情怎么看。舒棠知道后,决定找老妈开诚谈一谈。
“你愿意跟儿孙过,亦或跟那个人过,那都是你的选择,我不干预。只是,你知道的,我跟那个人一定无法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舒棠表明了立场和态度。有的事情,说起来不在乎了,也不会在心底引起任何波澜了,但不代表可以被原谅。
“我知道。这正是我为难的地方。”
“我只提醒一句。人的性情绝不会说变就变的。”舒棠不再说了。她自己也无法保证老妈和小辈们生活就一定开心。生活难免有起摩擦的时候,只怕老妈容易多想。
只有老妈自己,才知道自己满足于什么样的生活。舒棠也已成家,伴侣和孩子,在她心头分量都很重,她非常明白两种感情无法相互取代。
06.
舒棠听见房间外头在收拾碗筷了,便关灯睡去。
爆竹声中迎来2018年元旦。整好是星期一。全新的一周,全新的一个月,全新的一年。舒棠记得朋友圈里有人说,“如果你想有个全新的开始,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时间了。”
走出房门看见,早饭已经在桌上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