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饭馆里酒席上弃如敝履似的美味佳肴果蔬饭菜,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惋惜之情,思绪总会不可抑制地被拉回到“瓜菜代”那三年艰难岁月。
那时我在县二中读书,同学们都是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正是生龙活虎长身体的时期,可一天不足一斤的口粮,又没有其它的蔬菜汤水和副食品来填充,所以总觉得吃不饱,肚子经常咕咕叫。
每到开饭时间,上千名学生像冲锋陷阵的战士纷纷涌向食堂,有的男同学手里举着筷子勺子,口中还高声喊:“冲——啊!”这时,膳厅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就为能早一刻吃到饭。
学生大部分来自农村,不但少粮还缺钱,一盘八分钱的菜(学校有个农场,学生勤工俭学种的)都不敢问津。每餐都只是浇一匙虾油到饭里拌着吃。那时好像酱油比较贵一点,所以只买便宜的一斤一角多的虾油当菜吃。
又腥又咸的虾油,现在美其名曰鱼露,哧溜一下渗到饭罐底层,用汤勺搅一搅舀着吃。饥肠辘辘的同学们个个像饿虎扑食,又像扔石块,三下五除二,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一罐香喷喷的大米饭抛到肚子里去了。
因为三餐没吃饱,许多同学会利用周末回家蹭饭,把剩余的饭票兑出大米,藏掖在口袋里偷着吃。
当时是哪个同学先发明吃大米的?现在无据可查。但这几点是可以确认的:肚子实在是饿;大米不要洗不要煮就可以吃,省了许多麻烦;大米体积小便于藏匿,边走边吃无人干涉。像是传染病似的,许多同学都不知不觉地跟上了风,津津有味地吃上大米了。
有的同学有时上自习课也不例外,装模做样地看着书,趁老师不注意迅速地低着头捏一小撮米放进口里,像老牛反刍一样,抿着嘴唇缓缓地咀嚼,那浓浓甜甜的白色米浆溢出嘴角沾在唇边,用舌尖舔一舔不舍吐掉又吞进肚里。
古人说“饥者易为食”,一点都不假。那生生的大米有什么好吃的呢?那时候就是觉得挺好吃的,而且越吃越想吃。
有一个家在县城的男同学自从啃上大米,一发不可收拾,天天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偷着吃。结果竟把下个月、下下个月的饭票都支上来换米吃掉。当时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员,专门负责把同学们多余的饭票集中起来,拿到食堂换成米,再分发给同学。所以这件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后来,还是家长扛着一袋米来给孩子补上这个缺口,但他生米还是照吃不误,只是稍稍收敛了一点。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生米居然还能吃出许多花样来。有的同学利用课余时间把墨水瓶改装成煤油灯,再找一个小铁罐当锅用。先在铁罐口两边钻两个小孔,再用一根铁丝穿过小孔,扎牢。一手提着铁丝,让罐子对着“煤油灯”,微弱的火舌舔着锈迹斑斑的锅底,被灼热的米粒在罐子里噼噼啪啪地叫,还不停地蹦蹦跳跳,捡起跳在地上的一颗颗小珍珠般黄澄澄的炒米粒,抛入口中,只听咯嘣一声响,又脆又香,好吃!
有的同学利用周末没回家时间躲在围墙外边,搬几块石头磊个灶,灶上铺块瓦,瓦上摆着用小刀切的地瓜片,地瓜是从家里带来,或从山坡上农民挖过的地瓜地里捡来的,拾掇一堆枯枝败叶当柴烧,再折两根枝条当筷子。两三个同学蹲在“小灶”边,大眼瞪小眼,紧盯着“锅”,抢着把地瓜片不停地翻来覆去,边摆弄边口水涟涟地滴,不待完全烤熟就迫不及待地夹一块到嘴里,嗷嗷直叫唤:“烫,烫!”只好又吐出来放在手上吹吹气再吃。
半生不熟的地瓜片好吃,烤熟的地瓜片更好吃,连皮都好吃。看那一片片淡黄淡黄的,香气四溢,轻轻咬一口,松软绵甜,好吃。谁见谁爱,令人垂涎三尺。
我在学校的围墙边散步时,就亲眼目睹过三五个这样的简灶,经过烧烤,几块黑不溜秋的石头还静静地匍伏在那,还有一堆没有烧透的灰烬,似乎在尽职尽责地等待着小主人的再次光临。
在上初一时的一个周日,天气晴朗。全班五十几名学生像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在福清哥陈世钱老师的带领下,扛着一袋大米,浩浩荡荡地到五六里路外的一个刘同学家里,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会餐”。
同学们在刘妈的指导下,个个摩拳擦掌,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有的推磨,有的烧火,有的洗漱,厨房里进进出出,一派过新年的喜气洋洋景象。
最后,刘妈把芭蕉头推成的根根细丝煮熟后拌进粘稠的白色米浆里,又撒上半斤白糖。那时白糖也是紧俏货物,要用票子买,这是家里较富有的一个同学提供的。搅匀后倒在铺着芭蕉叶的笼屜上蒸。
在等待的时间里,男同学三五成群地围成一堆,或聊天,或猜拳,或做老鹰捉小鸡游戏,十几位女同学还情不自禁地拍着手唱起那首耳熟能详的童年歌谣:
“辟辟啪啪,辟辟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磨面做饃饃;饃饃甜,饃饃香,过去地主吃,现在自己吃……”欢乐的歌声回荡在院子上空。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粿粿蒸熟了。连续蒸了三四回,厨房里弥漫着蒙蒙雾气,散发着浓浓的米粿清香气味。同学们蒸一笼吃一笼,按座号排成长队,一人一块,或坐或站或蹲,咂巴着嘴皮子细细品尝着,还不时地点头评判 :“嗯,嗯,好吃,真好吃!”
大家走路干活已经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肚子里早就咕噜噜叫了,怎么会不好吃呢?肚子饿什么东西都好吃。
傍晚,大家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着嗝走回学校,在紧张的学习氛围中难得出来一次散散心,又有吃有玩的,感到格外高兴。那情景恍如昨日。
令我久久不能忘怀的还有那”一杯粥”。学校的杨维强校长和班主任何水源老师(县男子篮球队队长)特别喜欢打篮球,他们两人一攻一守,配合得非常默契。
特别是何老师从球场上大老远的地方“三步跨”冲进来,腾空跃起右手投篮的那个姿势棒极了!只听”嗖“的一声,篮球从高处稳稳地进圈了,他那单脚跳起潇洒挺拔的雄姿,却像剪影一样还定格在空中五、六秒。
刚入学时,我因为跑得快,有幸和班上女同学慧被挑选进校篮球队,每年暑假都留校集中训练。杨校长何老师当教练。
每天上下午休息时间,食堂工友都会准时给我们送来一桶粥,每人可以分到满满的一大杯。但粥很稀,稀得不用筷子不用勺,端起杯子直接喝就行,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完杯底不留一粒饭,虽说粥稀得像米汤,可喝了感觉就是不一样,顿时感到浑身力气倍增。
听说那还是师生们在农场勤工俭学打下的粮食,特批给运动员做点心,一人一天一两米。那么困难时期,校领导能如此关心运动员,实是难能可贵。
现在许多孩子虽能朗朗上口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没亲身体验过饥 不择食那滋味,三餐挑肥拣瘦,不懂得爱惜粮食,剩饭剩菜,面包大白馒头随手乱扔,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有的孩子营养过剩,吃得肠肥脑满,大腹便便,跑也跑不动。今昔对比,令人感慨万千。
前不久,我正站在福州仓山影院对面的一个小文具店门口等人。突然,“啪”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转眼一看,一包刚拆封的什么东西抛在路边的一个坑洼里,水花四溅。
我本能地向身边的一位十来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胖孩发问: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扔掉?”
“薯片,很辣,不好吃。”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有一只蝎子蜇了一样地刺痛:薯片因为太辣,仅仅尝过一口就随意地甩在地上不要了?这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吧,虽说一包薯片巴掌大,看起来很不起眼,可要经过好几道加工,连包装就要花费一番财力与物力。
我心痛的不单是那几块钱,而是现在有的孩子不谙世事,不知一粒米一粒汗的真正含义,这是他们的金钱来得太容易了所造成的铺张浪费。售货员小伙子面向小孩接茬道:
“你一天大概有100元零花钱吧。”
“喏,差不多。”小男孩自豪地点点头。
“你爸做什么工作?当老板?”我好奇地问。
“公司老板。”
“你妈呢?”
“在家带弟弟。”
“你读几年级?”
“五年级。”
……
我真不敢想像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会怎么样。
朱子治家格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望世人共勉之。
2015.12.20.于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