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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段时间,我每个周五下了班,要穿过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广场,去换乘一辆车回父母家。周日的傍晚,再反着来一遍,赶到自己位于公司附近的居所。
年后的天气,依然寒冷,因为室内都有暖气,穿得不多,就十分钟路程,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人止不住的哆嗦。火车站广场上,都是外出打工的人,一个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垒在脚边,人席地而坐,面如土色。小孩子赤着的手,跟脸蛋一样通红,吸溜着白虫样的鼻涕在袋子上爬来爬去。这是要离开家乡,开始长达一年甚至数年的奔袭了。
那个时候,我对工作的热情跌至冰点。每个周一强打精神往前冲,熬到周五,天光耗尽,整个人蔫头搭脑。我每每感叹,火车站那无数黯然的眼神,都是我自己。不同的是,我每周一个轮回。生活于我是何等的慷慨,每个周,都有那个我称之为家的、父母健在的、能被当成孩子宠溺的地方给我疗愈。
道阻且艰,无绝期。
而年前的火车站广场,一样的人头攒动,气氛又不一样。排队进站的人群,行囊里多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盒子:保暖衣、玩具、保健品......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就要上火车了,等着啊……”还在广场等候的人群,叨叨着“年货、收成”。整个火车站广场,就像一片谷地,谷物颗颗饱满欲裂。
辛苦操劳又一年,是该收割、展示、享用、孝敬老人瞻顾子嗣了。
年,从菜场老板买好票子的笑容里,从同事们的热议中,就开始了。
回家的路,万水千山,谁也无法阻挡。
2
记忆中的年,总是很早就开始了。母亲花很长的时间,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窗户擦得透亮。然后赶到热闹的集市,备好猪肉和一应的蔬菜。等到除夕,搭起油锅,炸了麻叶、麻花、虾片,我和弟弟就坐在锅旁,可着劲的吃,一年也就这么一次。把水果糖塞进裤兜里,和朋友比划着谁的多,哪个味儿好,小心翼翼的吮着,把那甜滋滋的味道唔在嘴里不肯放。晚上吃过饺子,一家人就守着电视机急切的等待春晚的开始,那是全国最好的演员同台飙技的盛典。守到十二点放过鞭炮,揉揉眼睛再把崭新的衣服摸一遍,方才睡去了。
十三岁的时候,按照北方的惯例“完灯”,从此舅舅不再送灯笼了,说是长大了。年上少了玩乐,少了新衣,少了期盼;
十六岁开始,总是被亲戚按了虚岁惊呼,眼瞅着奔二十的感觉,内心一阵恐慌,害怕长大,不想过年;
二十六岁离家,开始加入春运的大军,心心盼着那七天的假期和父母的饭菜;
三十一岁的时候,我怀抱着被除夕夜疯狂的爆竹吵醒的婴儿,开始抱怨这污染环境的陋习;
再之后,因为孩子,没有看过春晚。听说,任谁导演,都满足不了观众刁钻的审美,这些浸泡在沧海里的人再也挑逗不起来了。
记忆中的年味淡了,越来越淡,还将继续淡下去。
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年味变成了人情味。人口大规模的迁徙,两代人因为地域和环境的影响,隔阂如壑,偏支旁系更是细若游丝,年上,一个盛大公开的血脉相聚的节日,最终成就了一种回家的仪式。
家,是我们出发的地方,是我们所有结果的原因。对家的接纳,就是对自我的接纳。认不清自我的时候,常回家看看。
3
西方的节日,大都来自《圣经》故事,而中国的节日,多有民间传说。关于“年”,有这样一种说法:
相传中国古时候有一种叫“年”的怪兽,长的青面獠牙、尖角利爪,凶恶无比。“年”长年深居海底,每到除夕才爬上岸吞食牲畜伤害人命。因此,每到除夕这天,人们都离家躲避年兽的伤害,把这个称为“过年”。
某年除夕,人们正扶老携幼上山避难,从村外来了个乞讨的老人。人们有的封窗锁门,有的收拾行装,到处一片匆忙恐慌景象,没有人关心这乞讨的老人,只有村头一位老妇包了饺子请老人吃,劝他快上山躲避年兽。为了报答老妇的好心,老人告诉她年最怕红色、火光和炸响,要她穿红衣,在门上张贴红纸、点上红烛,在院内燃烧竹子发出炸响。
半夜时分,年兽闯进村。发现村中灯火通明,它的双眼被刺眼的红色逼得睁不开,又听到有人家传来响亮的爆竹声,于是浑身战栗的逃走了。从此人们知道了赶走年的方法,每年除夕家家贴红对联、燃放爆竹;户户烛火通明、守更待岁。初一一大早,还要走亲串友道喜问好,恭贺对方渡过了年兽的肆虐。后来这风俗越传越广,成了中国民间最隆重的传统节日。
茹毛饮血的时代,过年,是对平安的美好期许,是劫后余生的欢庆;
漫长的农耕时代,过年是农忙的间隙,抛下锄头挺起脊梁的休憩;
儒家文化的鼎盛时期,过年最隆重的意义莫过于祭祖,祈福佑,励后人。当然,还有“吃”,举一年之力,活几天人样;
等到我们的童年,似乎就只剩下吃了;
如今丰衣足食,“吃”,已难当其责。
也许我们的孩子,在成年以后,也会说,年味淡了,那个乘火车坐飞机,追赶着年的脚步奔向一个叫家的地方的童年不再了。
不是悲哀,是变化。
一个节日所传承的使命和形式一直在变化,而我们装了太多欲望又浮躁的心,对它的期待太多了。单薄的仪式,不足以支撑。
所幸,还有回家的路。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血脉情深,不负游子万水千山相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