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人生像一卷被反复摩挲的旧书,扉页上贫瘠的山风还在还在疯狂呼啸,末页却已落满生活的细碎尘埃。我早早醒来,起身倚在窗前,阳光已经铺满了海滨,有点刺眼。想想曾经热情似火的年龄,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也是藏着大半生蹉跎的容器。
十八岁背着土黄色帆布包走出大山时,我以为世界就是课本里的平仄格律。直到在图书馆的木楼梯上撞见她,穿米白色连衣裙、一袭清秀,巧笑嫣然的姑娘正踮脚够最高层的《半生缘》,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发梢织成金色的网。文学系的男生总爱把心动写成诗,我却在她转身时慌得忘了平仄,手里的《少帅》“啪”地掉在地上,惊醒了满室书香,我想起了赵四小姐……
那段日子我们踩着梧桐叶在校园里散步,她总说我说话带着山涧的清冽,我却爱听她讲城市的霓虹。我们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拥吻,在食堂分食一碗热干面,在期末复习时为“李清照是否真的幸福”争得面红耳赤。可爱情从来不是平仄对仗的诗,争吵像梅雨季节的青苔,悄无声息地爬满年轻的心房。她嫌我不懂浪漫,我怨她不体贫寒,最后一次争吵在毕业季的暴雨里,她摔碎了我的派克,墨水混着雨水在地上洇开,像极了我们无法收拾的青春。后来才懂,那支笔摔碎的不仅是墨水,还有我对爱情最纯粹的信任。
异地任教两年,站在三尺讲台上看少年们清澈的眼睛,总想起当年在图书馆掉的那本书。他们课间追跑的身影、偷偷传递的纸条、毕业时红着眼眶的拥抱,都像一面镜子,照出我藏在教案里的怅然,也为曾经多彩的青春着了一道暗淡颜色。
走进大学,校园里的风花雪月换了模样,遇见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会在办公室放热咖啡的女同事,看我写材料爬格子到深夜,总会轻手轻脚放下杯子;有在《大学成才导引》选修课结束后递来润喉糖的学生,说我的课让她想起远方的哥哥。她们像春天的花,热烈地开过我的生命,也时不时地催人奋进,因为“奋斗是青春最靓丽的颜色”,“你的样子,就是青春最美的样子”这些青春续语,时常在耳边回荡。
可我像被蛀空的老树,再也长不出完整的年轮。每次动心都像隔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不到温度。有个姑娘曾攥着我的手说“我等你打开心扉”,可我终究让她在无数个等待的夜晚凉透了心,她离开时留的信里说:“你心里有座山,我爬不上去。”另一个在我生病时衣不解带照顾,最后却在我躲闪的眼神里说了再见,她说:“你爱得太浅,我耗不起。”她们都曾捧着完整的爱走向我,我却只敢回报半分热忱,那些被青春划伤的痕迹,成了后来不敢全力以赴的借口。
日子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继续流转,操场的跑道换了新的塑胶,图书馆的旧书添了新的批注,他也从当年青涩,变成了学生口中“老张”。见惯了毕业生的悲欢离合,听多了办公室里的情感絮语,那些曾经以为天塌地陷的爱恨,在岁月里渐渐淡成了茶渍般的印记,虽略带苦涩,却如此平淡。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大学时的日记本,某页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今天她笑起来,像深山里的月光。”窗外的月光正好漫过楼下的操场,晚风带着夏末的凉意,吹动阳台上晾晒的衣裳——那是属于两个孩子的柔软。手机里存着他们儿时酣睡的照片,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我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把海滨照得像条银色的河。想起年轻时在校园里跑步,一圈又一圈,以为跑快点就能追上想要的生活,以为跑得远就能逃离过去的伤痕。可如今站在这里才懂,那些年少时的爱而不得,那些成年后的犹豫躲闪,都不是白费的时光。就像山涧总要流过石头才能汇入江河,人生的褶皱里藏着的,从来不是遗憾,而是岁月沉淀的温柔。
岁月忽已晚,醒来却人间。我忽然湿了眼眶——原来最动人的诗,从来都写在烟火人间的寻常里,写在那些曾经逃避却终究拥抱的温暖里。
人世间,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尽管像流星般划过,却温暖了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