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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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丛中这些幽灵似的面庞,

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

我最近老是睡不好。一直做梦,而且做的还是同一个梦。梦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个头很小却不计其数。他们一个叠在一个身上爬行,动作非常快。

你只能看见那近乎透明的棕色细脚不停地晃动,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只能凭空乱摆。可真要是集中注意观察其中一只,他们又似乎没动。

这时,你就会感到一股强烈的暴戾,想要一指碾死他们。不过前提是你能确保自己是安全的。

就这样连续做了一个月,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些蚂蚁好像找到了窍门,从梦里钻进了我的心脏和血管里,一个挤一个,烦不胜烦。

于是我下定决心去了趟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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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走到门口,蚂蚁就冲上了我的眼睛和耳朵里。我连忙捂住嘴巴,跑到一旁去,吐了半天,只有口水,蚂蚁却还在那里没脑子地推搡着。

有一只倒霉的蚂蚁从旁边经过被我的口水淹死了。

“你这是典型的妄想型密集恐惧症。”西装革履的周医生,推了推眼镜告诉我。

“有治没治?”

“现在临床上的症状只有一种,就是做梦的时候梦到蚂蚁。”

“有治没治?”

“我也参与了研究,但是目前还在实验阶段,我们只能…..”

“我问你有治没治!”

“我们只能……只能……你数蚂蚁数数蚂蚁几只……尽量减少你梦中……数蚂蚁……蚂蚁的数量,只能……只能”

周医生突然抽搐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几只外星球来的蟑螂,就是蒙着人皮这样抽抽,接着就张开了血盆大口……

我越看周医生越像是外星蚂蚁,害怕极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诊室。我怕他顺着墙爬出来追我,就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只看见病号一个贴在一个身上,而最前边的那个已经被门和后边的人挤死了。幸好!周医生暂时出不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医生到底是黑蚂蚁还是红蚂蚁以及我为什么会因为他是蚂蚁就跑掉。医生是蚂蚁很奇怪吗?

我看了看四周,建筑乱七八糟地插在滞泄的空气里,地上行走的人车的灵魂从头顶抽出,再毫无章法地从玻璃窗外生长进去,缠绕在高楼上。那样子就像是一根铁柱上系着数以千计的皮筋。

铁柱把想要自由的欲望控制在一根皮筋以内,人能够做的不过是争取这最长和最短距离之间的喘息机会。想要多喘一会儿,就得提前多蓄力。有的人蓄得多,有的人蓄得少,这点差别就是能找到的全部意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着他们贪心地往前面跑啊跑啊,皮筋却实在太短,只能在原地乱刨,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得胃胀气了。笑得趴下了。

我锤着地,哈哈哈哈哈哈,没人理我,他们还在那里空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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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我抱住头,痛苦不堪。顺势就在地上滚了起来。我努力思考。刚才在想什么?蚂蚁……皮筋……啊!太阳和银河系…..头发头皮……

周医生!

我站起来抖了抖灰。

医生是蚂蚁很奇怪吗?

不奇怪。蚂蚁是蚂蚁最好的医生。

我来到地铁站的时候,正值高峰期。我低着头,伪装成一页没人要的报纸,翻飞般地穿过人群,没有吸引任何目光很快就来到了站口。

站口装着全封闭的玻璃门,不像那种老式的敞口型。我以前写过一封建议信给地铁站,要他们换玻璃门的,因为好几次我都差点被来往的地铁给吸进那黑洞里。要不是有人拉着我的脚的话。要不是有人!

后来他们听信了我的建议给全城都换了玻璃门,可是问题又来了。站口的玻璃门上有两个朝内的箭头贴纸,就像手机上视频的播放按钮。每次我看到都忍不住上去戳。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就使劲戳直到玻璃都震动了起来,直到后面的人终于抬头看我,心中有股成就感。

可是,这黑屏在投了后面人的脸的同时也投着我自己的脸,我那张奇怪的兽脸。两只眼睛下面长了一个鼻子。我越看越火,越看越火。我怎么长成这样了!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长的,什么时候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长相了?

我怀疑他们在这黑玻璃上做了手脚。

车来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车。后面跟着一个长长的后脑勺。

其实我是不用坐车的,我想到哪里去一想就可以过去。但是我很喜欢地铁里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简直欲罢不能。

特别是夏天。

我一般都不坐,就挤在人群中,前胸后背还有侧面同时贴着七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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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高举着手,手里握着圆环形的酒杯,左碰右碰;得空的手就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又充满意味地游走,感觉到在衣物下摩擦的肉体,心中莫名地兴奋了起来。但如果你只看我们的脸,你什么感觉察觉不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我看到一个坐着的女人,翘着个二郎腿在玩手机,她脚塞进了一只高跟鞋里,那尖细的鞋尖越深越长往人群中插了进去,顶部越来越细,越来越细。就在我以为它快要细得消失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大头皮鞋杵了进来。

那皮子又糙又厚,那鞋尖又细又尖,好似笔尖遇到笔盖,他两一个鞋尖一个鞋头就这样贴着不动了。两人面上还是一副陌生像,但异常兴奋的脚趾却不停扭动着,呼喊着。

可能是我的目光扫了他们兴致,两人同时转过来看着我,我假装自己在发呆,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地上,直到我的眼泪开始不停地流。

等到站时,我便跟着我的朋友们下了车,他们自顾自地四散开去,就像那些刚从红灯区出来的嫖客一样心无旁骛,正经得很。

我撵上一个刚才和我站在一起的人,跑到她前面对她笑了笑,哪想到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前脚出门后脚就不认识我了。好像见到病毒一样赶忙绕开了我。

我有点恼,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她不愿意跟我同路,我就只好一个人去乘电梯。

庆幸的是这站下的人不多,我最害怕有人在地铁里碰我了,我不仅有妄想型密集恐惧症,我还有接触恐惧症。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没有哪个人敢碰我,他们一碰我我就会浑身抽搐,胃里止不住地往外冒酸水。

我轻轻地扶着电梯,身子站得笔直。一个小孩儿迎面而来,胖嘟嘟的手在扶手上模仿小人跳着前进,我想他八成是在玩武侠英雄之类的游戏,想象自己就是那两只手指,可以一步登天。我自己就经常这样玩,可是今天没有,因为今天不想。

他的手来到了一个老爷爷面前,老人的手懒洋洋地搭在扶手上,皮子安静地打了许多皱,看起来就很冰很凉快。那胖嘟嘟的手指头就这样一跳一跳地穿过了这个陌生的老爷爷,老爷爷没有理他,小孩儿也没理他。

接着小孩儿遇到了我前面的这个男人。男人和自己的手离得很远,人在右边玩手机,手在左边扶着扶梯。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一截手透着光还能看见。小孩的手还将将飞在空中,那一大步还未跨出,而男人的头也从未动过半分,可手却自己有了思想,无情却自然地抽了回去。

我上前拍了拍他。

“我刚才朝你笑,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

那人看了我一眼。

“神经病”

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我赶忙收拾东西跟老吴下去洗澡。因为这个点人最多,虽然是公共澡堂,也没有单间,我还是想去抢个好位置。

就比如坐飞机的时候,我喜欢靠近走廊的位置,因为飞机一旦破损,先坏的都是机身两侧,靠窗的人也会先死。

我洗澡的时候也是喜欢选靠近过道的位置。

可是今天下去后发现只剩下里面的位置了,于是我被两堵墙夹着开始洗澡。湿漉漉的墙上有一个通风口,此刻正在卯足了劲抽风,人排放的热气不停地上升,像漫进屋子里的大水一样,我使劲仰起头不让自己被淹没。当那热气蔓延进我的脑子里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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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愤怒油然而生,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蚂蚁。

我看见他们的“巢”,那种埋在地底的一个一个隔间的建筑,每一间都跟另外一间一模一样,然后再以几何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着。所有的蚂蚁都在洗澡,每个隔间里七八只,先洗头再洗身子,就连搓背的方向也完全一样。

忽然之间头顶的天花板不见了,烟雾顺势蔓延上去,而我却顺势往下沉,越沉越低越沉越低……我开始不停地乱刨,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你干什么?”

老吴和另外几个人不解地看着我站在原地乱蹦,像是在跳一种原始舞蹈。

“救命!我要掉下去了!”

“掉哪里去?”

“我不知道!”

我赶忙过去抓住老吴手臂,可他手臂太滑了,害我差点又掉下去。

“你怎么老是这么幼稚。”老吴略带鄙夷道,“今天又在寝室玩吧?”

“跟你说了多少次快点去找工作!你就不会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了。你那个病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怎么回事?”

“就是瞎想出来的呗!每天太闲了,如果你跟我一样每天都忙得像狗”

“不像蚂蚁吗?”

“不像!”

“找工作就可以了吗?”

“绝对。”

我看老吴自信满满的样子,很羡慕。如果我也能像他这样该多好。这么想来,也许他的方法真的可行。

于是洗完澡,我就去上班了。我找到一个很忙的工作,就像老吴说的一样。起初的几天蚂蚁仍旧试图控制我,可是我太忙了。没有自我思考给它们钻空子。渐渐地他们开始消停,老吴说得趁热打铁。于是她把我带到了江边。

“这是干什么?”

“我再帮你一把。记得当初我也跟你一样痛苦……”

“我不是痛苦,我只是想吐。”

“我觉得自己肯定留不下来,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就来到这个江边。我想到那些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于是我就学她们。”

“怎么学?”

“学她们大吼大叫啊。我对着这条江大声地吼道‘XX江,你听着!我吴X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要向你证明我是打不死的小强我是坚韧的小草!’”

“你想让我也试一试?”

“没错!一定要记住精髓。”

“什么?”

“你得相信自己说的东西。”

我沉默了一阵,这对我来说有难度。于是我努力催眠自己,告诉自己我接下来说的话是真的,我想这城市千千万万人,肯定有跟我一样不信这套的,可他们都留下来了,说明这件事也不是难以做到的。

突然,我冲上栏杆,对着那江大吼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果然!蚂蚁不见了,再也没有了。我越发地努力地工作起来,我感觉我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了,开始对自己之前的症状感到莫名其妙。我开始一遍遍地回忆自己以前的行为,简直好笑。

我穿着职场装穿梭在一群Sally, Lisa之间,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积极过。我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满意,感觉自己不仅战胜了蚂蚁,还战胜了这座城市的阴谋——让我灰头土脸离开的阴谋。

那天下班,我叫老吴来我公司准备请她吃饭。她一见我神采奕奕的样子就颇为得意。笑说自己可以去开个班,“X市生存法则”。我哈哈大笑,拍了她一下说她这个班每十分钟就可以毕业一届。无非就是跑到江边去乱吼一通让自己信以为真罢了。

“哈哈哈哈哈,跟你说了这就是精髓!”

我兴致大好,于是又邀她去江边。我对着那江大喊道:“XX江,你听到了吗!我XXX成功了!我告诉你我没这么容易被打败!现在的我跟以前可是不一样了,你打不夸我的!”吼完我心情大好,正准备带老吴离开去吃饭。

这时XX江说话了。“听到了。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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