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推进焚化炉时,我正带着外婆的手镯,素银的手镯上有冷冷的光圈。几分钟后,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烈火灼烧,又似银针入骨,一瞬间满眼全是熊熊烈火,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家人围了一圈,都说我伤心过度才会晕倒,赞我重情、孝顺。我抬起右手,那只素银的镯子还在,但痛感已经消失。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被推进焚化炉的,不是外婆,而是自己,那灼热的火焰、呛人的浓烟以及自己的身体收缩、碳化的过程,每一步都异常清晰。
而在焚化炉中,我也带着这只手镯,它,是我对外婆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七岁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外婆。
七岁生日那天,起床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便坐了两个表情严肃的陌生人。父亲背对着我站在窗边吸烟,母亲蜷缩在沙发里哭泣。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带着哭腔喊了声妈。
母亲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却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摸着我的头说:“这是妈妈的哥哥,来,叫舅舅。”
我低低的喊了一声舅舅,两个陌生人瞬间笑得慈祥。
母亲接着说:“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外婆呢,今天,舅舅们就是来接你去外婆家玩的。”
“外婆?”
“对呀,就是妈妈的妈妈。外婆家很大,好吃的,好玩的也很多,青青一定会喜欢的。”
“你和爸爸也一起去吗?”
“我们还有事,不能陪青青去,两位舅舅会照顾好你的。”母亲语速很快,侧过头没有看我。
我警惕地看了看两个舅舅,又看了看母亲,坚决地说道:“我不要。”
半个小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被塞到了车里,大舅开车,二舅拿着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在我面前乱晃,直到我哭累了睡去。
到外婆家时,已经是黄昏。就像母亲说的,外婆家很大,人也很多,舅舅们领着我穿过长长的回廊,路过许许多多的房间,每个人都带着亲切的微笑同我打招呼,塞给我一个苹果或者一块巧克力。
走了很久,终于到达庭院深处的一栋小房子,门是开着的,屋里却没开灯。
二舅蹲下来,笑着对我说,“青青,外婆在房间等你,舅舅就不陪你进去了。”
七岁的我站在那座房子门口,茫然地向里面看去。
屋内一片黑暗,窗口洒进的夕阳打在一个消瘦的老太太身上,只照亮了半张脸。
老太太穿着墨绿的旗袍,坐在一张雕花的八仙桌旁,脊背挺得很直,但搭在桌上手臂却透露出疲惫的意思,腕上的那只银手镯是这屋子里唯一光亮的东西,却仿佛套在一节枯木上。
屋子里只有这一位老人,所以我猜这就是我的外婆。
我一步一步地挪到她面前,动了动嘴,想乖巧地叫声外婆,却发现自己紧张的根本发不出声音。
端坐在面前的老人突然笑了,于是暮色中昏暗的房间透出一点点暖意。
她示意我再走近一点,然后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捏了捏我的胳膊,笑道:“和你妈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啊,可惜她不受教。 ”
我不知道该不该替母亲辩护,只觉得那镯子贴近皮肤时冰凉的感觉透露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与之相伴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
可能是看到我一直盯着镯子,外婆扯动嘴角,再次露出一个笑容。拉过我的手,将镯子从自己的手腕直接滑到我的手臂上,轻轻问了句:“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
“比你妈开窍。不过,这个现在还不能给你。你都七岁了,外婆还没送过你见面礼呢,之前送的长命锁都被你妈退回来了。”
外婆的笑容从满意变成了嘲讽,而后收回镯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好的手帕,在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拆开,中心放了一枚小小的银戒指。这戒指就仿佛那银镯的缩小版,不同的是内侧是深深的红。
外婆将戒指戴在我的小指上,大小正合适。十多年过去,那戒指在我右手的小指上却仍是完全合适,好像一直跟随着我不断长大。
外婆再没说话,挥了挥手,示意我出去。两位舅舅好像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看到我手上的戒指,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二舅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被老太太吓坏了吧?别说你,我见到她都打怵。好了,见完了就没事了。走,咱们吃饭去!”
一路没怎么讲话的大舅也附和了一句:“我们虽然也预备了不少,但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什么就点,我让厨房去做。”
于是我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过了出生以来最隆重的一个生日,顺便收获了一群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人。
一天下来,没有任何人为难我,虽然外婆很是古怪,但也算亲切。第二天抱着一大堆礼物回家的我,并不能理解父母当时的态度。
后来,母亲家的各种亲戚逢年过节常常会来看我,但外婆,我再没见过。
所以当一个星期前外婆病危,点名要我去病房的时候,我整个人是有点蒙的,甚至觉得她竟然还记得我这个外孙女,实在有点好笑。
十多年没见,外婆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瘦硬的老人,一丝不乱的银发。不同的是,上次见她是在黑暗中,她整个人也是一片黑暗,而那天在病房中见她,才发现她的肤色苍白的几乎和白色的床单融为一体。
站在门口,我仿佛又变成了七岁的自己,孤单,渺小。穿着粉色的纱裙,一脸没睡醒的表情,不时望向身后,希望从刚认识几个小时的两位舅舅那里得到一点援助。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对当时自己的模样如此清晰,仿佛我真的坐在外婆的位置上,透过她的眼睛看到过我的模样。
我在外婆鼓励的目光中走到病床前,外婆笑着拉起我的手,和当年一样将镯子渡到我的手腕上。
“说好了,要给你的。之后的路很长,也很难走,要辛苦了。”
我不太听得懂外婆的话,但觉得此刻应该表现出一点悲伤。
“别怕,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们?”
外婆并没给我问问题的机会,艰难地喘息了几下,便永远睡去了。
之后的事情异常混乱。
先是舅舅舅妈们冲进病房嚎啕大哭,紧接着一群人冲着我又是低头,有时鞠躬地问好。
外婆的葬礼上,我被推到了主位,舅舅向每一位前来悼念的人介绍我,甚至改口叫我小姐。
对于外婆家族的庞大与神秘,这些年我多少知道一些,但内部的东西,我从未接触。
本以为外婆去世会带来几位舅舅、亲族之间的勾心斗角,我还等着看小说中那种尔虞我诈的财产争夺战,但现在莫名其妙的,好像大家都默认了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才发现这间屋子我并不熟悉。
虽然从七岁开始,和外婆家的亲戚们联络愈加频繁,但我真正在这里留宿的时间很少。但我知道这房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粉色的帷幔,堆了一地的玩具熊,是七岁的我会喜欢的东西。
但此刻,我只觉得自己要在这充斥着花边和蕾丝的粉色海洋中淹死了,需要出去透透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长长的走廊,绕到房子的后门,有穿过灌木中间的小路,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走到第一次见外婆时的那座小房子了。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外婆家的后院散步,而是在丛林中探险,这栋独立在后院的并不气派的小房子,好像是森林深处的古堡,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其实,我并没犹豫,一把推开了大门。屋里没人,也没开灯,古朴的家具隐没在黑暗之中,包括中间放的那张八仙桌。
奇怪的熟悉感让我可以在黑暗中行动自如,没撞到一个桌角便轻松上了二楼,在唯一一间关上的房门前站定。
传统中式的古朴的房间,雕花的木门配上面前的密码锁,显得极其诡异。但我径直伸手按下四个数字,门便一声不响的开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外婆卧室的密码?
我一阵心悸。
不,还没进屋,我为什么会认为这就是卧室?
一切太过诡异,如果我恐怖片看得够多,我会知道不要随便打开任何一扇门,更不要好奇门的背后有什么,或者最起码,我应该先开灯。
但理智上的恐惧被情感上的熟悉压制了,我什么也没做,径直推门而入,月光照在外婆的床上,隐约能看到银灰的绸缎上绣了一只凤凰。
我拿起外婆最常用的水杯,接了一杯水,坐在床上安静地喝完。
和外婆多年来的习惯一样,用沉默的喝水作为一天结束的仪式。
一种强烈的疲惫袭来,我脱掉鞋子,钻进了被子里。比起那个满是粉红色的公主房,这间简单、黑暗的小木屋更令我觉得舒适。
丝质的枕巾冰凉滑腻,是外婆选好料子后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
长这么大,我只见过外婆两次,但这些细节就好像是我自己往日的生活,一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记忆。
我将自己埋在枕头与被子之间,仿佛无数次躺在这张床上,或者疲惫不堪,或者彻夜难眠。
我记得外婆和外公曾在这张床上颠鸾倒凤,那时的外婆还很年轻,肌肤如玉。
我记得曾外婆曾在这张床上翻来覆去,忍受痛彻心扉的骨癌,在奄奄一息时将镯子带到外婆手上,那时的外婆年纪比现在的我还小。
我好像一夜未眠,又似乎早已坠入最深最深的梦境,无数位女性先祖在我面前上演她们一生的悲悲喜喜,各有各的故事,唯一的共同点是手腕上都带着这只银镯。
不,她们不是在我面前上演一段段故事,我就是故事的主角。
在这一夜里,作为奴隶的我受尽了主人的鞭打和责罚,被卖给别人给了我一只银镯做工钱和陪嫁;作为青楼女子的我享受过众人的瞩目与唾弃,承受过爱人的温柔和背叛;作为普通农妇的我曾在晨光熹微时抡起锄头,总在黄昏时叉着腰在村口叫孩子们吃饭;在工厂做工的我被厂长看中,告别了少年时代的爱人,却也换来半生衣食无忧;成了医生的我见证了战场上的生生死死,国破家亡;作为商人的我机关算尽,出卖了自己的丈夫,终于积累了无尽的财富;生来便是大小姐的我总想挣脱家族的束缚,但当垂垂老矣的母亲跪下来求我,我还是哭着接下了手镯,放弃了所有的生活……
那只银镯子,它护佑着一代代女性,滋养她们的美貌,帮助她们从任人欺凌的奴隶歌妓变成今天这个庞大家族的族长。而同时,女性一生的爱与怨也通通被雕刻进这镯子,记忆随着这镯子永远传递,并在新主人的记忆中复活。
银镯在几十个女子的腕上传递,不仅没有因为时间而变得脏污,反而从最初简陋稚拙,逐渐变得光亮精致。造型逐渐圆滑,质地愈加纯净,甚至开始浮现出深深浅浅的花纹,带着一点点血色的光。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温柔地照在脸上,而我却只能感到头痛欲裂。
外婆去世前暧昧不清的话再次响起: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们,是的,是我们。
但是,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