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鹅是父亲从菜市场买回来预备做盘中餐的。读初中的我和读小学的弟妹那时非常喜欢小动物,不管什么鸡、鸭、鹅、猫、狗,这只大灰鹅自然也不例外。我们围着它喂饭喂水,又自作多情地抚摸它的细脖子宽背,毫不吝啬地挥洒我们的爱心。它漠然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无动于衷。也许是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吧?当大灰鹅挣扎着被提赴刑场的时候,我们仨坚定地拦住了父亲的去路。拼命地反对竭力地乞求并一再申明我们最讨厌吃鹅肉。(其实那时十天半月都难吃到一点肉,怎会不想吃呢?)父亲被我们缠得实在无奈,只好极不情愿地放了它一条生路。
从此后院成了大灰鹅活动的天地,它总是在那里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脖子一伸一伸地。对我们的友爱依然表现地漠然,大概鹅性如此吧?不象小猫小狗那么容易与人亲近。一天,我正在洗碗,后院里玩着的小妹突然发出恐怖、尖锐的哭叫声:“啊——鹅——鹅——”我大吃一惊,拎着抹布疾步冲到院中。眼前的情景惊心动魄,只见大灰鹅扑扇着翅膀,伸长脖子用它那坚硬如铁的喙钳着小妹胳膊上的一团肉,小妹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惊恐,一边哭叫一边躲闪,大灰鹅的脖子已经拉成了笔直的“一”字,可就是死咬着不松口,小眼睛里凶光毕露。我一下就被它的气势镇住了,但是我必须救小妹,我鼓足勇气挥舞着抹布虚张声势地大叫着:“打死你!打死你!”朝大灰鹅劈头盖脸地打去。本以为它会慑于我手中舞得如风车般的抹布,赶紧偃旗息鼓,谁知它毫不示弱越战越勇。只见它放开小妹,把长脖子低得与地面平行,翘起铁嘴又朝我冲来。它的来势如此凶猛,我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赶忙拉着哭嚎不已的小妹且战且退,最终逃回厨房。大灰鹅兀自在院中扑扇翅膀,昂首挺胸地“嘎嘎”大叫,威风不已,而小妹的胳膊上早已肿起了一个青紫的大包。从那天起,它就鹅行天下不可一世见谁啄谁了,邻居家的小孩都不敢到我家院子里来玩,连我们姐弟几个也不敢轻易进院子,而它也被冠之以“鹅霸”的恶名。
恶霸目中无人,横行天下。但在老爸面前,它却完全表现的像一只老实巴交的家鹅。每次老爸进院子,它就“嘎嘎”叫着昂着脖子翘着肥肥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来,任由老爸摸它的脖子,拍它厚实的背脊。它还时不时弯下脖子蹭老爸的腿,摆出一副亲昵享受的模样。我们非常不解,难道这恶家伙知道自己的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老爸手里,所以才惺惺作态装出温顺模样博好感?答案解密在不久后的一次下河途中。老妈拎了一大篮子衣服,带着我和妹妹一同去洗。老爸也怀抱恶霸跟在后面,说要让鹅下河游泳。半路上遇见熟人打招呼时,这好事的恶霸竟然在老爸怀里伸长了脖子,一口啄向熟人牵着的小孩。老爸迅疾伸出右手掐住恶霸的长脖子,一把悬空拎起。恶霸细脖子被肥胖的身子拉得笔直,扑扇着翅膀,无力地蹬弹着两只鹅掌。那架势,估计多掐一会儿,不是脖子断就是被掐死。看它被罚得差不多了,老爸左手搂住恶霸身子,松开右手使劲拍它的脖子根,“看你还敢啄人?看你敢再啄?!”这下恶霸老实了,一直到我们洗好衣服回家,它都乖乖地跟在老爸后面,亦步亦趋。老爸颇自得自己的驯鹅本领,对我们大谈心得体会:“怕是没有用的,你越怕,它越欺负你。它冲过来时,你不要慌,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它就怂了。你只有战胜它,它才会认输!”老爸说得兴起,立马要让我们实战演习。可怜我们姐弟几个长期迫于恶霸的淫威,心里的阴影面积早已无法丈量了,哪个还敢出手找死?
过段时间,外婆给我们送来了两只下蛋的母鸭。父亲将鹅霸和鸭圈养在院子的一角,两只鸭从此开始了它们的悲惨遭遇。失去自由的鹅霸将它满腔的愤怒发泄在两只无辜的鸭子身上。每次喂食它都扇着翅膀不让两只鸭靠近,只有等它吃饱喝足了鸭们才能拣些残渣余孽,而且不久鸭们就遍体鳞伤,背上的毛被啄得露出了红稀稀的皮来。可怜两只缺吃少穿的鸭每天还要坚持完成下一个蛋的任务,真是太难为它们了。我们都非常同情,不止一次地要求父亲将它们分开喂养,因院子太小没有空闲的余地,只得作罢。
一天我端着剩饭小心翼翼地去喂食,鹅霸又恶狠狠地冲过来。我一时慌张碰翻了圈子的小木门,鹅霸一见机会来了,脖子一低就朝我扑来。混乱之中手上的锅碰掉了,饭撒了满地,还一脚踩在木门的钉子上,把脚板底戳了一个洞。这也欺人太甚了!怒火攻心的我,全然忘却了恐惧。也不管它是否追过来,忍着疼连蹦带跳地跑进厨房抡起火钳就冲了出来,撵着它狠命地打。它也毫不退缩,故计重施地扑扇着翅膀伸长脖子一次次冲上来。我呐喊着、跳跃着,手中的火钳雨点般的打在它的背上、脖子上和鹅包上,边打边喊:“叫你啄!叫你啄!打死你!”两只饱受欺凌的鸭激动地在院角“呷呷”大叫,呐喊助威。我越战越勇,不知死活的鹅霸这下是狠人碰到了不要命的,最终狼狈地败下阵去,逃回了圈中。我气咻咻地关上了木门,看看满地的饭和流血的脚,恨不能把它打死才解气。鹅霸又一次在我面前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垂下了高昂的头。我终于替小妹和鸭们报了仇,也从心里深刻体会了老爸的教诲,“你只有战胜它,它才会认输!”那以后,我不再怕它,但也不主动招惹它。喂食时它老实多了,只远远地站着,等我放好了才敢走过来吃。鸭们却依然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一天放学,看见鹅霸被褪光了毛闭着眼赤条条地躺在木盆里,围着盆我们楞了半天,心里竟生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来。曾经不可一世的它终于逃不过做盘中餐的命运,而我们当初对它的同情和友爱却因它的罪有应得消失殆尽了。不久,鸭们胖了,背上的毛也丰满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