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警察帮我打开门,然后退到一旁,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这间审讯室足有一间卧室大小,但除了正中间摆放的一套桌椅,别无他物。
我选择正对门那方的椅子坐下,拿出纸笔和录音笔,把公文包放在了左脚旁。然后门再次被打开,他带着手铐走了进来,等他在我对面坐定,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率先开口,说:“文令其,是吗?”他的双手放在腿上,略低头,眼睛盯着桌上的某一点,一动不动。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我,说:“是。”
“服刑五年了。”刘警官喝了一口茶,“十八岁杀了他老爸。”接着他像是吃到了茶叶,用舌头在嘴巴里努了努,然后把垃圾桶拉到脚边,朝里面啐了一口,“狗娘养的。”
我翻看着手上的资料,照片上,剃着光头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
“那小子就是个冷血动物,我对他印象很深,从抓到他到判刑,一直这个表情。”他拿出烟,指了指,问我:“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
他点点头,点上,吸了一口,说:“法官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你老爸,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因为我想’。”
“听说你在木材班工作,平时都做些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跟我对视了一会,然后说:“做桌椅。”
“像这样的吗?”我指了指面前的桌子。
“不是。”他的声线有些厚,语速很慢,又停顿了一会,说:“给小孩做的。”
“那你今天也去工厂了吗?”
“没有。”他抬起双手至胸前,用左手食指指了一下右手手腕,“他们不让我去。”
他指的地方,包裹着层层绷带。
“我们商量了以后,就向你们领导求助了,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正常工作。”
“不会。”我说,“他是怎么弄的?”
“电钻。”刘警官把烟叼在嘴里,用左手比了个枪的手势,指尖对着右手,“开到最大马力,朝手上钻了两下,然后被现场人员制服了。”
他吐出烟圈,说:“还好及时发现,要是出了人命,我们监狱就得上新闻了。”他抖了抖烟头,“他们怕他有心理疾病,所以想请你给他做个咨询。”然后又笑着说,“不过,那小子就是因为那种杀千刀的行为才进来的,脑子能正常吗?”
“他之前有过类似的行为吗?”
“没有。”他赶紧摇手,“我们随时有人看着的,有我们能不知道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
“你想干什么?”
这一次他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停顿,他脱口而出,似乎这句话备好已久。
“我想死。”
但依旧毫无表情。
“因为愧疚吗?”
“对谁?”他又说,“哦,不是。”
“你肩膀上是什么?”
他偏头看了一眼,“不小心划到的口子。”他说,“你放心,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事。”
"我的死活,只是因为我想,跟其他任何人都没关系。"
“他母亲呢?”我问。
“跑了,在他十三岁的时候。”
“为什么?”
刘警官又点燃一支烟,说:“他爸有点暴力倾向。”
“家暴?”
“不算吧,邻居说只是偶尔会听到一点哭声,谁家还没点烦心事呢。”他说,“而且不是也从来没报过警吗?”
“那你当年为什么想做那个事?”
他盯着空气中的一点沉默了很久,说:“因为不想陪他玩了。”
我看着他,正要开口,没想到他却又说话了。
“他喜欢用那把铁锤,他说趁手,有劲。”
“后来有一天,可能我骨头太硬,也可能确实用了太久了,就坏了。”他慢慢地说着,像是在讲一个故事,“那天他就换了一个新的,但不是铁锤,好像是铁棍还是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反正感觉上都差不多。”
“他不怎么喝酒,只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但我家没有烟灰缸,他就抓些野猫回来,在它们身上灭烟,猫感觉到痛,它就会叫啊,它一叫他就烦,就会拿着铁棍胡乱砸东西,这时候我只能躲到家里的那个衣柜里,没别的地方了。”
“正好那也没什么衣服,就是霉味很重,我只能捏着鼻子在里面蹲着,有时候他发完脾气就出门了,有时候,会把我拖出来。”
“有一次他扯着我的脚,把我往外拉,我的头一下子磕到地上,当时眼睛就看不见了,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不过命硬,只是后脑勺留了个口子。”
“我妈说他是疯子,叫我别理他,忍忍就过了,但她没忍过去,有一天早上起来,枕头旁放了两百块钱,那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但也没啥,我不怪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但再一看,似乎又是我看错了。
“我们那个村没啥好的,就是翻过铁路有一个农场,农场老板是个老头,他人不错,会给我涂药,给我吃的,跟我说话。”
“他说我要是被打了没地方去,可以去他家。”
“他厨艺还可以,做的菜很好吃,就是身上老有一股奶味,不对,有时也有粪便味,不过没关系,都比霉味好多了。”
“老头是个好人,我挺喜欢他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然后又继续开口。
“但‘好人活不久’这句话好像是真的,后来那老头得了癌症,没几天就死了,他老婆把一个医疗箱给我,说是那老头留给我的,然后让我别再去农场了。”
“我抱着医疗箱回到家,看到他正拿着棍子到处找我,那一刻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一切都特别没意思,所以我随手在我抱着的那玩意儿里面找了个剪刀,趁他不注意,对着他的心脏,使劲。”
“那小子真不是人,医检出来,发现他的第一刀已经是致命伤了,但他不停,足足捅了他爸十几下。”刘警官用手弹了一下烟,“狗娘养的,判二十年都算轻的,哪有儿子杀老子的?”
“他母亲出现过吗?”
“没有。”他吸一口烟,吐出来,“当初只要是一个人跑的,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会再回来,都这样。”
“来监狱也算是换了个新环境吧,但我想看的都看了,想感受的也都感受了,到现在为止我做的桌椅,那些小孩得用上好多年,所以木材我也不想搞了。”
“我现在就想死,你明白吗?”
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我说:“但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服满刑期出去,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感受很多事情。”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想了。”
他看着我,说:“我就想死。”
他说:“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说过这么多,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又说:“不过也不是因为你有啥特别,只是因为,我今天想说,而已。”
他说:“接下来我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你要是不想走,那你可以按照稿子把问题念完。”
那之后,我试着搭话,但果真如他所说,他不再回答,甚至也不再看我,跟刚进来一样,盯着桌上的某一点发呆。
那天走出狱所,天上下起了密密麻麻的细雨,由于没有带伞,我在不远的咖啡店坐下,等着雨停,顺便整理笔记。
诊断结果那一栏,我写上:有自杀倾向,请密切观察。等整理好后,天已经快黑了,但雨还没停,我关上电脑,往窗外看,狱所就在马路对面,那一道灰色的门,在雨中静静地伫立着,竟然显得有些悲壮。
半年后我从那家医院辞职了,也就没有再关注他的情况,不知道他有没有如愿以偿。后来,在我快要把他忘记的时候,偶然听到了他的消息,说是在洗澡的时候,偷偷带了一把小刀进去,直插心脏,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