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老头儿!
天冷了,一早一晚出门记得戴帽子,鸭舌帽不行,太薄了,要戴羊毛纺线的帽子。去年的旧帽子戴着就行。你自己说的,老头儿家家的要啥样儿呢,暖和就行。所以我今年到现在才给你们买新帽子,给你和老太太一人一顶,情侣帽子。
天冷了,笑的时候不要总咧着嘴,免得冻着你的大金牙。
还有呀,一把岁数了,不能再跟小兔崽子们比叶问蹲了,丢面子就丢咯,反正都是你自己的孙辈,反正你也不缺少给他们吹牛的话题。反正我也没练成。要不蹲不下去,要不蹲下去起不来。我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以后单方面想赢你,几率不大了,所以呀,你尽管放心。
不过,你闺女我没练成,但我闺女可练成了,轻松自如。咱俩打的赌,起码我算赢了一半,赌约的一半五千块,记得给我,不然每年利益一千块。
还有,你那些鞭子呀棍子呀统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吧,耍不好伤到自己就坏了。我跟你说呀,我这里公园有个老大爷,甩的一手好鞭子,跟放鞭炮一样响,我之前晨跑总停下来欣赏一会儿的,可是最近很久见不到了,听说鞭子尾巴甩到自己脑袋上,给自己开瓢儿了。你可千万不能再耍那些了。
还有,不准躺沙发上玩手机,不躺沙发上玩也不行!宁可在院子里跟老太太一起干活,天冷了给蔬菜们研究个大棚,不仅一冬天你们能吃到新鲜蔬菜,你那些锯子铁钳子扳手啥的一大堆工具就有用的上了,还有我爷爷打直线用的墨斗盒子,那可是你继承的遗产呢,要利用起来发扬光大。
你还可以给蔷薇根上培培土,冬天冷不着,来年一开春就先发新叶子呢。还可以给小狗的窝里加点干草,免得小狗冻的半夜哼哼,你又心疼得睡不着,自己又不想起。念叨多了老太太又要唠叨你了。实在没的做的,就把院子里的地翻一翻,每天干一丢丢,就当锻炼项目。翻过的土壤有冬天的雨雪滋润着,明年种什么都肥沃。还要提前规划出一个地方,明年给我种点小赖瓜,我闺女没见过也没吃过小赖瓜的。
其实,我也没再见过,只小时候模模糊糊的见别人家孩子吃过。有一点点印象罢了。
还有,烟一口不准抽,别人给你递过来,你就放耳朵上夹着,像木匠的铅笔,我小时候总这样觉得。回来放抽屉里,攒起来给我叔叔抽,你可以告诉他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命硬,抽百家烟的人不发愁,他有多少愁都能解得了。
这样你不用抽烟,也不用替你弟弟担心了。
酒呢,可以适当喝,反正你喝不过我,不喝醉都叫适量。只是下酒菜不能吃辛辣或者太油腻盐太重,对你肠胃不好。
……
还有还有,记住啊,无论哪里不舒服,别管头疼脑热还是脚腕疼或者上厕所不顺利,这都必须告诉我,都是些小毛病的,给你买点药吃了就好的,拖着容易拖成大麻烦。总之,有啥和平时不一样的,都要告诉我!不能和老太太两个人藏着掖着,不说自己害怕,说了害怕我害怕。
记住啊老头儿,不能给我埋雷呀!我偌大个人了,早就没啥害怕的。小时候家里没人,我一个人不敢在屋子里呆着,在屋子里也不敢把脚放地上,现在我一脚伸到破烂茂头上我都不怕的,一脚踩着那几条的坟头,我能有兴趣用脚指头把他们扣出来晒晒太阳。
老头儿,记住呀,我太远,不能很快回到家,有事越早说越好。
老头儿,记住啊!
……
老头儿从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就被我叫老头儿。那时候总觉得叫爸爸不够意思,缺少点亲厚和恃宠而骄的欠揍。就像孙悟空叫太上老君老倌儿一样。
只是我这么能唠叨,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老太太生病住院的第十几天或者二十几天的时候,我太累了,指派老头儿去医院餐厅搞点吃得带回来,路线来回说了好几遍,老头儿还是出去好久回不来。找到时,他说他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我说的那个门。还埋怨那些门长的都一个模样。
他哪里是看不出差别,他只是太急着找到那扇门,一推开就能看到和他相伴了几十年的老伴儿。
他眼里哪里有路标有房间号码,他心里只有他离开这段时间,他老伴儿伤口疼没疼,胳膊麻没麻,输液瓶里液体还多不多……
或者我变得唠叨是再往前的事情,我妈在手术中,医生喊家属在手术核对单签字,老头儿看着切除的组织,瞬间绷不住。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批评”他:你老头儿这样子,吓坏了我妹妹,一会儿老太太出来,我们还要推她回病房呢。
老头儿憋不回去断线珠子似的眼泪,看着我妹妹回来便借口去厕所躲了。
或者是再往前,老太太手术方案确定下来,主治医生让患者家属签字同意手术,老头儿手抖得拿不住笔,最后还是我签的。医生一走老头儿又责怪我:你不该签字,再拖延一下,再问问不手术行不?有没有中医的法子?你该再找找人的。
我气急败坏的嚷嚷:老头儿,会诊的,之前北京上海的医生都找过了。搁以前,这相当于掏空整个太医院的。我能搬得动的神都搬来了。你信不过他们,你信得过我不?
老头儿没再说话,眼神却暗了下去,回去默默陪着老太太。我知道,他其实没有怪我。
我喊他老头儿,他从不生气,顶多当着外人面的时候赏我个白眼。再象征性的“训斥”两句:啧,多大了还不懂事,你叔(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婶子)还在这儿呢。
我们几个都喊他老头儿。老头儿的长孙咿呀学语的时候,我教他喊老头儿,小儿说不清楚,咿咿呀呀喊着老逗逗,爷爷,爷爷,老逗逗,奶声奶气的惹得一大家子哄堂大笑。老头儿假装生气,伸着两手护着小儿,追着在院子里小跑。
我的女儿却不喊他老头儿,只喊他船长爷爷——姥爷听起来是老的,可姥爷灵活又很厉害,一点也不老,必须叫爷爷。女儿的这个解释让老头儿很喜欢。所以女儿每次跟我回家,船长爷爷都亲自开船来接。换着不同样子不同大小的船。老头儿说客船不卫生不安全,其实客船只是晚半个小时见到而已。
而每次我离家北上,往往是车子或船马上发动了,老头儿才想起来给我些零钱。拿着,兴许路上哪里用得着。
一直好奇为啥老头儿不在家里就吧零钱给了,非要到了离开时匆忙中胡乱塞一些。想那分别情景,老妈絮絮叨叨,一边把路上吃得用的,能带回到我的家的,往我行李塞。老头儿却丝毫不在意的外屋子外面溜达或者进来瞧瞧再出去。
近来才明白,他是一直忙着分别,而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就像沉浸在课堂里的学生,来不及思考乌云是否后面会跟着一场雨。
老头儿显然不会分别。我也还没有学会。所以时光呀,你慢些走,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