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划拳作为一种民间习俗,曾经风行于中国大江南北。朋友相聚、过年过节、结婚嫁娶,即便是死人出丧,嚎啕大哭一番后也要划拳作乐。有了一壶好酒,不管酒菜是否丰盛,这拳是一定要划的,恍如这拳头不划个声嘶力竭、惊天动地,这酒就喝不出味道!
划拳者捉对搏战,其状如两只公鸡相斗。先是和声细语却暗藏杀机地以“哥两好呀”开场,拳起瞬间就怒目相视,眼睛盯牢对方,手臂一伸一收,喊声一起一落,眼、手、耳、脑、心一齐高速较劲,使尽引诱、猜想、圈套、逃逸、捕捉、追击、擒拿等各种阴谋诡计,逼使对方就范。落败者只好低声下气地端起满满一杯酒,像灌肠一样地喝下去。那酒流进心田里,滋生出的是郁闷和绝望!
然而,酒令的词言是多么的悦耳动听:平拳对,一鼎恭喜,两相好,三元及第,四季发财,五魁首,六六顺,七巧进肚,八仙过海,快得利,全家福——零到十的阿拉伯数字,被中文包装得祥气生动,流露出求财、求福、求官、求义、求仙的强烈愿望。这大概也是人们久久陶醉于划拳的缘由吧。
那时,我是岛城的一名小报记者。有一回,我到石灰道头的一家水产冷冻厂去采访,厂长是个划拳的高手,他天天喝酒,人却瘦得像只猴子。采访完毕,他就在厂食堂请我吃饭。几百吨级的冷库,冰冻着几十万斤各种各样的鱼、虾、蟹。一桌菜全是海鲜,贼亮透骨新鲜。
“大记者,来几拳,有兴趣伐?”厂长问我。
“来就来,倒满!”
几个回合下来,拳头输得一塌糊涂,频频低头喝酒,眼乌珠喝得像烂葡萄!
“大记者,服了吧?你写文章是大手笔,跟我划拳,你是烂泥拳头!”厂长洋洋得意地说,“我不敢说打遍岛城无敌手,但我从没有嘭到能赢我的人!”
“不可能!”我咽下杯底的一口苦酒,伸伸脖子说。
“不可能?”厂长抽着箭牌香烟,进一步放出狂言,“独立弹(一拳决胜负)我不敢说,抢三(三局二胜制)我不会让任何人赢一局!”
拳头继续挥舞,喊声更加咬牙切齿,我是卯足了劲要挣一口恶气,仿佛要用震天动地的声音扼住对方的喉咙将其掐死!可是没用,换来的是更加悲惨的结局:正如厂长所狂言,输得塌塌响,竟无赢其一局!
“服,还是不服?”厂长更逼进一步问。
“不服!”我说,“我要找一批新闻界的编辑记者来跟你挑战,我们有的是划拳的高手!”
“随时奉陪!”厂长用双手拉拉白衬衫的衣领说,“你组织好了队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岛城新闻界的编辑记者们也是酒桌的常客,这些掌管着党的喉舌的大佬们被称之为“无冕之王”,他们几乎天天操练,也确有一帮划拳的高手。当我把冷冻厂的遭遇告诉他们时,个个迸发出巨大的挑战激情!七月流火的一天,我经过精心筛选,组织了日报、晚报、电视台、电台、电视节目报的七八个酒量好、拳艺精的选手,前去挑战。厂长早早做了筹备,冷库里各类极品级的海鲜都作为烹制的食料,连数千元一斤的野生大黄鱼也摆上了酒桌。
夜幕降临之后,记者、编辑、主持人、播音员、摄影师等一个个如约溜进了冷冻厂食堂。厂长从没遇到过如此豪华强势的挑战部队,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食堂门口迎候,只要我报出来者的名字,他就一边热情而又胡乱地说着“如雷贯耳”、“久仰久仰”、“大名鼎鼎”之类的客套话,一边快步上前握手。
大圆桌的转盘上用五粮液的硬壳子搭了一个酒台,上面摆着三只白酒杯。一旁伺立着一位窈窕穿白裙的倒酒美女。坐定之后,厂长宣布挑战规则:“第一轮,我先接受在座各位挑战,三局两胜制,每输一局喝一杯,每次三局过关;第二轮,我坐庄打一圈,对各位进行交流;第三轮开始,我接受各位自由挑战!”接着,厂长又说:“如果我连输三局,我请美女小杨陪我连喝三杯!”大家一致赞同,还窃窃私语,心里都在想:我们这帮新闻界的拳师精英,难道会集体倒在小小冷冻厂厂长一个人手里吗?不仅要把厂长制服,而且要把倒酒美女一同灌醉才过瘾呢!
常日里斯斯文文的新闻界挑战者,一经出拳,便吹胡瞪眼,口溅垂沫,凶形毕露。倒是厂长一反常态,显得斯文起来。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扎了一条奶黄色的领带,头发也打了摩丝,滴滑贼亮。不消说,第一轮,新闻团队如一群飞蛾扑火,全军覆没,厂长岿然不动,无人能赢其一局。第二轮,厂长又像屠杀中国民众的日本鬼子,见一个杀一个,手起拳落,没三两下,就撂倒一个。这些平日善发言论夸夸其谈的新闻界精英,此刻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嘴里嘀咕着“怪了怪了”,低头去喝酒。小杨倒酒端酒也够有水平,她倒的酒,杯口总是拱起一道弧线,每输一杯,总要多喝一口。你一输拳,她就主动把满酒端到你嘴边,稳稳端过来,一滴酒也不会浪出。嘿嘿,这可是厂长的计谋:你总不能面对着美女耍无赖吧,只好闭着眼咕嘟咕嘟喝下去!
厂长的拳像似附了迷魂的魔术,你跟他划拳,不知不觉会跟着他走,接着便被他牵着走,最后就掉进了他设置的陷阱里去。第二轮结束之后,厂长挑逗说:“今晚,谁能在我的领带上滴上一滴酒渍,我就宣布他是拳王挑战胜利者!我和小杨各喝一瓶白酒!”
这竟是何等狂妄的嘲讽?新闻界的朋友们从未遇到如此难堪的窘境,随着酒力的升腾,一个个跳将起来,前赴后继地轮番与厂长展开第三轮短兵相接似的肉搏战!可惜伤势惨重。在狂轰滥炸中,眼看就要拿下厂长一局,就差最后一拳,所有挑战者的眼睛都瞪圆了看着厂长的出拳,完了,所得的优势转眼就像退潮一样尽失,只得灰溜溜地翘着嘴等待小杨嬉皮笑脸的喂酒。
月朗星疏,鸡叫三更之时,冷冻厂食堂的划拳挑战赛在满屋子的酒味和烟雾中散场。其实,有好几个老兄在第三轮多米诺骨牌式的败局中,趁着内急和解尿之机,悄悄找了三轮车溜走了。最后剩下的只有电视台摄影记者乌汉、电台编辑海明和我三个人。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故事。电视节目报编辑吴江,回家后被新婚不久的小妻子用螃蟹似的手指钳住了胳膊,像拧老式电视机频道旋钮那样,格格格地拧了三圈,痛得他缩紧了身子叫不出声来……电台的播音员高兵摇摇晃晃地行走了一夜,他在冷冻厂里转悠了好几圈后才在门岗老头的指点下找到了出口。当他走到单位门口时,天已经亮了,他径直走进了播音室。结果,乡村的高音喇叭里发出了浓重呼噜声……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韩贵生,居然在蚊子飞舞的公园长条凳上躺了一夜,当他听到清晨跳广场舞的大妈喊他名字时,猛然惊醒,抱头鼠窜……更搞笑的是日报科文教卫的专栏记者王艺林,三轮车夫拉着他走街串巷绕了好几个来回还找不到自己的家,最后来到了他女友的小区,深更半夜站在楼下大声地喊着女友的名字,还叫车夫扶他上楼去敲门,结果被女友的丈夫用扫把暴打一顿!
乌汉用脚蹬开了一辆长江牌三轮摩托,这辆摩托车不知从哪个旧货铺搞来,只有在电影里国民党的部队里看到过这种战地用的车辆。他身材高大,早早谢顶,接近光头,他长了一身壮肉,像一条东北大汉子。晚报戴金边眼镜的海明坐在车斗里。我坐在后座上。坐垫松了螺帽,左右摇晃不定,就像跳摆臀舞,我只好抓住车斗上的备用轮胎稳住身子。
长江牌三轮摩托一路吼叫,浓烟滚滚,马达声嘭嘭嘭振聋发聩,几乎整个岛城都能听到这辆在深夜狂飙的摩托。乌汉似乎要把冷冻厂输拳的怨气全部发泄在他腚下的这辆破车子,似乎要将它开到撕裂散架的地步,明明只能跑六十码的速度,他开到了六十五码,而且还在使劲踩油门。三轮摩托已经发疯了,它像一头发情的水牛一样狂奔,头发根根在呼呼的风速中横飞,脸上的皮肉像豆腐脑一样不住地颤动。
飞车越过平安桥,前面不远处就是广播电视大楼。我透出一口气来调侃地说:“终于享受到了一次速度的快感!”
“嘭!”
乌汉在大楼门口急速打弯时,车子倒扣在马路上。随着一阵刺耳的碎裂声,我腾空飞出十米开外,脑袋着地,磕在了硬邦邦的水泥路面上。腾空的一瞬间,我想,这一回,我肯定得见阎王老爷去了。还好,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下巴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啪啪地往下滴,恍恍惚惚,简直像在做乱梦。远远看过去,昏暗的路灯下,摩托三轮朝天,像一堆烂铁躺在马路中央,一只后轮还在缓缓转动。海明被铁皮车斗罩得严严实实,不见身影,乌汉用一只脚死死撑住车把。见此险情,我顾不得滴血,慌慌地跑过去死命扳车子。
可是扳不动。那烂铁车像一具尸体一样沉重,任我咬牙切齿死命扳都纹丝不动!海明蜷缩在车斗里没一点声息。乌汉用脚死命撑着龙头快要顶不住,他已像泛白的胖头鱼在大口喘气,一旦顶不住,那烂铁车就会将两人压成肉酱!绝望中听到了啪啪的脚步声,一对老年夫妻正挑着赶早市的蔬菜担子躬身走来。我展开双臂,像一只鸭子似地跑过去请求救命。三个人一齐吼哟吼哟地叫着,车子摇晃起来,啃噔一声翻过了身。车斗滚出一道黑影,海明还在动着四肢,一颗悬在心口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乌汉打开他办公室的电灯,三个人开始细细检查伤情。真是老天爷保佑,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竟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恍如仅仅是一场虚惊。乌汉只是手掌的小鱼肌被挡风玻璃划开了一道小口子,虽然露出了殷红的肌肉,但用手指压压就止住了流血。海明的半边脸像涂了老抽酱油,他在车子倒地滑行的时候,一张嫩白的脸被粗糙的路面摩擦得赤紫,但脸皮居然无一点破损,当然那副金边眼镜已经彻底报废。伤情最严重的就是我了,下巴开裂,淌血不止,骨头都露出了,必须到医院进行处理。
那辆长江牌三轮摩托真有战地车宁死不屈的风骨,虽在这场灾难中已造成面目皆非的惨相,但乌汉一脚踩下去,又突突突地欢叫起来。他捏捏车把手,发现刹车杆断掉了。
“慢点!”海明护着脸,坐在车斗里提醒说。
我坐在后车座上,感到下巴口子的肉在不停地跳动。
“你是报社的?”医生看到病历卡上的名字抬头问。
“是的。”
“大名鼎鼎的金大记者,怎么会弄成这模样?”
于是,我开始编谎话。我对医生说:“采访夜归,骑车回家,路面黑咕隆咚,一头栽进路边埋电线杆的深坑!”
医生一边在口罩里含糊其辞地“哦哦”应着,一边给我检查伤口。
我在编谎话的时候,海明捂着脸,在医院门口独自来回幽荡着。乌汉则站在一旁,双手剪在背后侧着脸听着,嘿嘿发笑。
医生说,伤口至少要缝三针,大热天,最好不要打麻药,这样不容易发炎,伤口也好得快!
脸相破了,难以出门,我当然希望伤口好得快,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采纳了医生的建议。
医生说时迟那时快,他用一把不锈钢镊子钳夹住了一枚黑色的铁钩子——那钩子像五号钓鱼钩那般大,猛地扎进我那开裂的鲜血淋淋的活生生的肉里,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整张脸都严重扭曲变形,嘴巴也像枯死的鱼嘴那样张开。黑铁钩从肉里钻出来又从肉里扎进去,钩子系了一根长长的细绳,滋滋地在肉里滑行,绳子拉紧了,医生还要抖一抖,以使缝口平整密实。我的老天,这般痛苦的折磨,还不如死了好!三针下来,我已满头大汗,浑身瘫痪,索索发抖。
好心的医生把我折腾成这副模样,我还从心底里感激他。我把冷冻厂厂长送给我的一袋鱼片干全送给了医生。乌汉开着没刹车的三轮摩托和海明一起像乌龟爬那样把我送回家。
我走上楼去,摸摸口袋,忽然发觉出门换衣服时忘了带钥匙。这可是大难题,深更半夜回家,下巴和双手背都包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像个重伤病人的模样,妻子看到不会吓出魂来?
我在门口无奈地踱来踱去,忽生一计,昂然举手嘭嘭敲门。妻子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来开门,我背对着门坐着。
“你坐着干什么?”妻子问。
“我在解鞋带呢,你先去睡吧!”我说。
妻子趿拉着拖鞋回到床上。我一进门就把灯灭了,趁着漆黑溜进了被窝。我想,先混过这一夜再说吧,因为我实在太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