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耳朵不好,从小就这样,他妈就这样。”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人,旁边站着一位老人,貌似是父子俩,他现在正在谈论他的儿子,也是老人的孙子。
“能跟他交谈吗?”主任问道。
中年男子摇摇头,很肯定地说道:“不行,他听不清,说话也不行,不过可以写字交流。”
主任点点头,“让他先进来吧。”
“好。”中年男子转身出了门,剩下那位老人默默地站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央,显得是那么的瘦小,眼睛无助地看着办公桌,但我知道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只是为目光找一个不打扰任何人的地方而已。本来以为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只是有些拘谨而已,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是无助,对这个家庭“未来”的无助。
一会儿的功夫,那个中年男子又回来了,这次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大男孩,脸色黝黑,瘦瘦高高的,脚上穿一双很大的、与身高有些不符的旅游鞋。
主任打量着男孩,然后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有些羞怯地看着主任,没有反应。然后,主任又提高声调,重新问了一遍,这一次他仿佛听明白了,咕哝了一句,在座的人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唯有中年男子知道,他又复述了一遍,这次主任听清了,跟刚才男孩的发音是很像的——就像他父亲所说的一样,他确实发音不准。
“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要割伤自己的手吗?”主任进一步问道。
中年男子往后退了一步,让男孩更靠近主任,沉寂了5秒中,男孩依旧没有回答。中年男子解释道:“在家里问他,他也不说。”
主任盯着男孩又看了5秒钟,然后对中年男子以及身后一言未发的老人说道:“你们先到外面等一下吧,我单独和他谈一谈。”
中年男子叫了男孩一声,对他叮嘱道:“有什么事尽管跟大夫说,我们在门口等着。”可能怕他听不懂,又放慢语速复述了一遍。
男孩虽然一言未发,但看似听懂了父亲的话,听话地站在原地。等两人出门后,主任又开始问道:“上几年级了?”
男孩明显没有听懂主任的话,我开始怀疑刚才他是否真的听明白了父亲的话。但也许就像咿呀学话的小朋友,外人可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的父母或者同样是一个咿呀学话的小朋友就能跟他良好的交流,是因为习惯,还是通过语言之外的其他信息促进了沟通,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说不清楚,但在外人看来,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主任转头,在办公桌上找来纸和笔,写上“几年级”又推到男孩的面前。男孩看了看,一边咕哝了一句,一边伸出两个手指。主任点点头,把纸拿回来,又写道:“学习怎么样?”
男孩看了看,接过主任的笔,写道:“一般。”然后把笔小心翼翼地放到纸上,又一起退还给了主任。
就这样,通过这张小小的纸片,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流了十分钟作用,一直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直到问到在学校中与其他同学的关系时,主任发现他欲言又止,经过再三追问,才知道,原来是有一名同学总是欺负他,原因是他曾经在老师面前告过这名同学的状。
“跟别的同学关系怎么样?”主任问道。
“挺好,就这个同学坏。”
当我看到“坏”这个字眼的时候,着实震惊了一下,没有任何别的形容词和状语,“坏”这个字就这样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显得格外扎眼。我不知道这名男孩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的词典里,“坏”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形容词,是对一个人人格的全盘否定,很难将这个词与一个花季少年联系到一起。
我也经历过很多上学时特别调皮的孩子,但无论他有哪一点不好,这个含苞待放的花朵总有一些闪光的、纯洁的、美好的特质,所以我们很难把他们定义为一个坏人。另外,就是针对真正的坏人,我也多半会说他“真坏”、“挺坏的”等,几乎没有人会想说一个苹果坏了一样单单说一个人坏。总觉得如果说一个人坏了,那真的是坏了,无药可救了。现在,这样一个形容词出现在这个男孩的口中,可以想象他对欺负自己的这个男孩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
“老师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
主任思索了半天,终于直奔主题道:“你割伤自己的手跟这名欺负你的同学有关系吗?”
男孩低着头,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但终归是不置可否。
主任看着他,“能跟我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男孩看着地面,咕哝着,本来就不清楚的发音更低了,最后只能再借助纸片。我看到,男孩歪歪扭扭地写下四个字:“不想活了。”我,还有主任都定定地看着那四个字,不知道那位欺负他的同学如果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将一个弱小的灵魂逼至如此地步,他的心里会做何感想。
这件事回过头仔细想一想,那名同学欺负他真的就只是因为他告状吗?我想起我上初中的时候,班里也有一些发育不太好的同学,班里有一名学习成绩不错又非常顽皮的同学就总是欺负他们,把他们的钥匙藏起来,在他们背后贴纸条等,他们常常是敢怒不敢言,记得有一次他把一把粉笔末撒在了对方的脸上,最后这名被欺负的同学告了老师,老师将欺负人的同学训斥了一顿,然后不了了之。
我想,这种事情并不只是我和我面前的这个男孩所遇到的个例,应该是个普遍存在的问题。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在这个年纪的中学生,欺负弱小的一方也许并无恶意,只是调皮找乐子而已,但对于被欺负者,特别是本身就意识到自己的弱小而心生自卑和要强的人来说,也许那并不是嬉闹,而是一种蔑视,是对一个人自尊甚至是一个家庭未来的践踏。想到这,我不免对那年我欺负过的小朋友表示深深的愧疚。
想来也确实,长到我这个年纪,甚至更老一些,似乎对于弱势群体很自觉地产生一种怜悯之情,甚至对于一些弱势群体的遭遇会抑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一种自然的成长还是基于伦理道德的熏陶。也许对于弱势群体的冷漠和歧视真的是人类的一个劣质根,如果没有伦理道德的熏陶,我们大人会不会也像没有法律约束以及道德感还未完全建立的小孩一样对弱势群体极尽顽皮之道呢?然而,我在现实生活中确实遇到过这种没有道德感的大人,也确实看到弱势群体被欺负之时,旁人也多是嬉笑,少有人出手制止,更别提相助——这点在孩子们身上越发明显。
后来,主任问他:“想上学吗?”
他出乎意料地、很肯定地说道:“想。”他的眼神中闪烁着进来后从未有过的光芒。
要知道,我们从他父亲那里了解到,因为先天缺陷,他学习并不好,他家里人早已放弃他的学业,但他自己——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学习成绩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地步——却是那样坚定地坚持着,也许是真的喜欢学习或者学校生活,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跟正常的小孩一样,无论是因为什么,他对上学的憧憬却是那么的真实与迫切,而这份纯真的渴望却被一个顽皮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坏的孩子给无情地践踏了。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令人讨厌的松子的一生》,松子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她竭力取悦病重的妹妹、严肃的父亲、落魄的爱人等等周围所有的人,她为自己的学生包庇不惜出卖色相,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她对她所爱的东西,无论是爱人、爱情还是生活,都抱有少女般纯洁感情,她一把年纪还疯狂得像少女一般追星足以说明这一点,而她所想要的只是简简单单地被认可、被关注、被爱,这个愿望就像她那悠扬的歌声以及对帅气的男老师懵懂的爱恋般纯净,但却被周围的人、甚至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深爱的人反复践踏,将她一步步地逼向无尽的黑暗。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却被周围所有的人讨厌,甚至是一群乳臭未干的顽童——又是顽童,那也是她生命的终结者。
为什么总是顽童?用时兴的词来说,也就是熊孩子。回想一下,现实生活中确实有很多熊孩子,他们缺乏伦理道德的束缚和科学知识的保护,他们时常闯祸,伤害自己,伤害他人。他们无知、无德、无畏,他们是天使,他们也是恶魔。当他们是恶魔的时候,对纯洁的天使的伤害,仅仅用一句他们还是孩子来解释,是否太过敷衍?外人真正体会到了被伤害的孩子们的饱受摧残的脆弱的心了吗?
“我想上学”对大多数的人来说,可能并不算一个多大的事情,甚至一些被认为聪明伶俐的孩子还对上学嗤之以鼻,逃课时常有之。但对于一个未来渺茫、言语及听力残疾不能享受正常同龄人的欢乐的孩子来说,那却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件事,那可能是他仅有的快乐,夺走它无异于毁了他的人生。
试想一下,如果一旦他辍学了,那他本已无望盛开的青春就只能早早凋谢,家里人也许会随便给他找个工作——不会太好的工作,然后就这样过完一生。其实,对于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学习不好,家里又穷,辍学是必然的结局,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上学对于他来说,不是对未来的期望,而是对已知悲剧结局的等待。他就像罹患绝症的患者一样,努力地将每一天过得精彩,对于本人来说,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而对于我们旁观者来说,那又是多么的悲壮。
我在想,对于这样一位“壮士”,我们能不能多为他做些什么?我们不能保证每一位孩子都能早早地树立高尚的道德情怀,不能保证这种伤害事件不再发生,但当我们遇到这种伤害事件的时候,特别是我们中已经经过伦理道德洗礼的成年人,能否多管管自己的孩子少做这样的伤害,能否给予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更多的关心。他们残缺的生理条件下,也许早已孕育出了异于同龄人的成熟的心灵,而这个被拔苗助长后虽然早熟但却异常脆弱的心灵正像松子一样只是希望得到爱,或者其他什么再简单不过的愿望罢了。
后来,主任将他的家长叫进来,又嘱咐了两句,特别提到孩子想上学就尽量让他去。但从他父亲和爷爷的眼神里,我再次看到了那份无助和无奈。确实,他们有自己的苦衷和打算,我们无法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唯有祝福他们。
半年后,当这名孩子再次来复诊时,他已经辍学了,从他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曾经的那道光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