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终于下雨了。几天一直高温酷热，空气似乎变得浓稠，闷。这是出事后的第五天。我想，也该把这篇一直拖着的文写完，给它一个结尾，也算给他送行。虽然，我并不认识他。
五天前的早晨，心情很糟。因为一条微信。只有三个字:他走了。我愣住。不愿相信。几个问号发过去。同学老胡回过来:今早六点，在家里，他还是跳了。。。我呆若木鸡。整整一上午都昏昏沉沉。这不是电影桥段而是真实的现实。血淋淋。就这样摆在眼前，不容置疑无法回避。即便作为专业人士，在这行摸爬滚打十年了，每天都在研究这样的案例，甚至接触这样的来访，当身边人也走上这条不归路，还是觉得，心脏瞬间被击中。也许，因为最近我也在抑郁中挣扎，耳边常循环播放的是那首～我也曾想一了百了。冥冥之中，就这样决绝飞走的他，似乎，也在告诉我一些什么。那会是什么呢？
严格意义上说，我并不认识他。是多年未见的校友老胡辗转找到我，说生意合作伙伴最近可能有些情绪问题，问我的建议。那是两个月前了，酷热。我大概了解了情况，建议他们先去看精神科，然后再考虑是否配合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我还介绍了一位熟悉的精神科医生。他们去看了，也开了药。据说，家属比较乐观，认为只是有些焦虑而已。事后，我也问了那位医生，说是病人情况比较特殊，因血小板指标很低，所以无法使用抗抑郁药物。先用小计量抗焦虑药物，两周后复诊。记得后来老胡说，他们觉得问题不大，也许是工作压力导致的，所以已经减少了工作量。药没吃多久，就停了。也没去复诊。中年，事业成功家庭稳定，是不是中年危机呢？或许，还涉及到人格层面问题？心中有些疑惑不安，我于是劝他们考虑心理治疗，对方不积极，我也没再坚持。
上周四中午。老胡突然来电，十分焦急，说是病人情况恶化。他们几人从商多年见多识广，听出他们的惶恐，情况不妙。原来病人的血液问题突然恶化，前晚被送到一家综合医院急诊。然后，突然情绪失控，自杀冲动，严重的自罪感，觉得拖累了家人。上午，妻子一时找不到他了，后来把他从楼顶拖下来，很害怕。电话频繁打过来，一个接一个，老胡问我的意见，希望能尽快住进精神专科医院封闭病房。跟精神科医生确认后，我告诉他们，病人这个情况只能先在综合医院血液科治疗，指标稳定后，才能转到精神专科医院就诊。目前，只能是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避免发生意外。下午，他们又提出想见见之前那位精神科医生，看能否做个心理疏导？我跟医生确认后，转告他们，可以次日上午约时间，再谈。
那夜，莫名不安。失眠。两点，三点，四点，天快亮了，才睡去。当时，我还不知为何如此。结果，就得到了噩耗。老胡说，还是没看住。早晨家人都起床了，老人要送孩子上学，病人当着全家人的面，就跳下去了。十六层。纵身一跃，他跟多年前的Leslie一样，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表达自己。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猝不及防。老胡说，从大学毕业起，就一直跟他们夫妻俩人合伙创业。妻子不仅漂亮，还是学霸，专业优秀，家里家外都很能干。丈夫当年从众多竞争者中杀出重围，抱得美人归。这些年他负责打理工厂，虽然性格有些懦弱犹豫多疑，但夫妻一直恩爱，家庭和睦，生意顺利，双胞胎儿女才七岁。老胡实在无法理解，他怎么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大家？几个月前，老胡还说大家合作多年，在业内很知名，三个人都不能出问题。否则，就是最大的失败。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给那位精神科老师发了条信息过去:那天的病人还是走了，没拦住，在家里，跳了。。。老师很久都没回复。下班前，收到俩字:遗憾。我却无法如此淡定。他走了，却未必可以一了百了。妻子濒临崩溃。孩子懵懂无知。他大概是犹豫了一夜，终于还是决定一跃而下。他没有选择家人都熟睡的午夜，而是清晨，全家人都醒了，都在。也许，他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告别，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痛苦，让他们听到自己的表达。他来自重庆一个小县城，考入北京，名校，遇到自己的女神。他们结婚，生子，做生意，他一直追随着，尽管也许他并不喜欢，没有兴趣。他还是坚持了这么多年。岳父母也住在一起，帮忙照料孩子。妻子一家人围在身边，他仍感到虚无。
他和妻子一直在外地，忙于厂里的事情，产品研发，生产统筹，员工管理，或许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经济形势不好，他总想退回来，收缩规模，但是好强的妻子不同意，大股东也不同意。他感觉无人能理解自己，觉得配不上妻子，他渐渐地无法相信任何人。戒备，防范，猜疑，焦躁，面对孩子也失去了耐心。他或许不记得了，是否自己的个性一贯如此？犹豫，纠结，谨慎，追求完美。他也开始怀疑，才貌双全的老婆当年为何要选择自己，而不是其它更优秀的男生？可能他对合作伙伴，也有了些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体验，越来越无法承受。他看到他们高谈阔论推心置腹，他们大刀阔斧勇往直前，他们彼此理解和支持，而自己则越来越像个外人。他觉得愤怒，委屈，恐慌，孤单，无助，他开始质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因为即便在家里，他也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他想回老家了，想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想回到小时候。那时，他还是个有志少年，心怀梦想，想要看看大城市，看看帝都的样子。他的梦实现了，他离开了安静闭塞的小县城，知识改变命运，真的改变了什么吗？他被同学们羡慕，从不出众，却娶了校花，衣食无忧，步入中产。老婆也到中年，风采依旧，能干依旧。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他分明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那种空洞感愈发强烈，无所依托，恍惚漂浮。他也曾试着想跟妻子说说，可她太忙了，工作生活，老的少的都指望着她。她没空听他说，大家也都觉得女人太累了，独当数面，倒更显得他的无用，多余和笨拙。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也许小时也是这样，当他的学习成绩不够好，当他被爹妈斥责，当他被同学欺负，他也觉得是自己不好，太笨了，辜负了家人的期望。他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很怕成为累赘，怕拖累和麻烦别人。如果自己的身体情况不断恶化，如果血小板还是没有升高，他宁愿选择离开。已经看了很多次了，每次都没什么办法，随时有大出风险，高危，他觉得自己已被逼到悬崖边上。他的身体也像是个隐喻，摇摇欲坠，失去了自我修复的能力。只能不断输血，完全依靠外界的力量。他渐渐觉得身心疲惫，无力支撑下去。脑子里隐约也有个声音，鼓励他跳下去，一如那天早晨在医院，引着他爬上楼顶。连平时最熟悉的老婆的声音传来，也显得遥远而陌生。。。
他走了，像是飞走了，像那只没有脚的飞鸟，一旦落地一旦停下来，就只有粉身碎骨鲜血淋漓。家人的担忧，妻子的恳求，孩子的渴求，都没能拉住他，没能挽回他匆匆的脚步。悲伤弥漫，感受着他的无望他的愤怒，他的极度压抑和扭曲。一个人无论为了什么，牺牲掉消磨掉丢失掉自己，结果，恐怕只能如此。站在楼顶的那一刻，或许他希望，自己就此可以重获自由，可以找回那些丢弃已久的部分，可以让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不再开裂。他跳下去了，所有这一切猜测都成了谜题，不再有解答。
二十多年前，我们一同入校，虽不曾谋面，但或许，在校园里也曾擦肩而过，端着饭盆或背着书包。这次，我们又是擦肩而过，徒留无尽的遗憾。我更愿意尊重他的选择，毕竟，生命首先属于自己，结束也是一种郑重的抉择。既然累了，就歇歇吧，在风里，在云端。老胡说，也许今天的他，在天上，比那天开心些。但愿吧。一路走好，不曾谋面的同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