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能坐在北京的一间办公室里,每天用英文跟各国的同事往来邮件,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从土地里刨挖吃食,还要感谢我那未曾谋面的爷爷。
爷爷生在东北农村,兄弟六七个。
他不喜欢种地,所以总琢磨着进城。
当时城里是日本人占领。日本人一边殖民教化土著,一边掠夺资源。所以,进城,就是给日本人打工。
后来爷爷进城了,带着他的最小的弟弟,就叫他小爷爷吧。
他的这股劲儿,在今天,应该可以叫做“创业精神”吧。
只要不死于战乱,熬到解放,爷爷和小爷爷后来就都会成为“城里人”。
有一次,日本人开运动会。小爷爷去看热闹,千不该万不该,捡到一个信封。拿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
这要是被日本人知道了,说不清楚是捡的还是偷的,还不得被枪毙?俩人商量之后,决定把信封偷偷放回原处,然后小爷爷赶紧回老家“避难”。
后来这事儿再没什么消息,但是小爷爷也就没有再回到城里。
兄弟俩的命运从此分野:解放后,我爷爷就成了城里人,小爷爷和其他爷爷,就还是农村人。
后来变成了城里人的爷爷生了四五个孩子,都是城里人,这四五孩子又都各自生了孩子,也都是城里人。
老家的人,依旧是农村人。
爷爷很早就因病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的小叔才4、5岁。
所以,我没见过他。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他的黑白照片、写在烧纸上的和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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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几年前,给我爷爷休憩坟墓,我们城里的这一支回了老家。
爸利用职务之便,借了一辆车,我们浩浩荡荡地回去。
在城里家境普通的我们,居然弄出了“衣锦还乡”的感觉,因为老家还是穷。
爷爷的几个兄弟,都因为劳作显得很老,包括小爷爷。他们面对镜头,也显得茫然。
有一个远房叔叔,喝了点儿酒,扛着气枪,带我们几个孩子在村里转悠,打别人家的鸽子。
当时觉得他很酷,枪法很准。后来大了,知道是他游手好闲,横行乡里。
我对当年遇见的同辈孩子,都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听说他们现在也都在离老家不远的城里打工谋生了。
小爷爷在城里打了一晃,余生都在农村度过,六十几岁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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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京城闯荡。
后来,误打误撞留了个学,居然得以把户口留在北京。这并非我当年求学的初衷,但是这些年体会下来,从这个“副产品”的获益,实则超出了学位本身带来的获益。
有一次,我跟七八岁的儿子在单位食堂吃饭,遇见了同事,就坐在一桌吃。
边吃边聊天。
同事对我儿子说:你说话都是北京口音啦。
我儿子说:我不就是北京人嘛?
原来,他对他的自我身份认同,早已经不是东北人了。
我爷爷从东北农村到了东北城市,我从东北城市到了北京。
我二叔家的我的堂妹,已经移民到澳洲,在那边落地生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是我爷爷这一支里,走得最远的。
将来,我儿子呢?
不知道,随他去吧。
我们就像蒲公英,被风吹动着,落地长大开花,散落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