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春天的一片落叶。
我轻轻飘落下的样子,既蕴含了不舍,也蕴含着不忍。不舍是不想作别如此美丽的春天,轻轻的飘,是能延缓时间的,哪怕几个微秒,那也是生命时光的长度。因此,我很怕重重的跌落下来,迅疾而狼狈的样子,实在是冷漠无情。不忍是不想惊扰如此美丽的春天,轻轻的飘,是能减弱摩擦力的,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那也是聚合力量的来源之一。因此,我很怕发出重重的声音来,尖利而慌乱的窘态,没有一丝优雅,还扰民。
生命轮回的定律强大决绝,纵有万般不舍,谁也无法改变和逃避。我的父母离开我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这一点。去年春天,我甫出生,他们就在春风的吹拂中,轻轻的、悄悄的离开了我。
瞬即,我知道了生命的短暂与归期,也让我有了用心感悟生命真谛的意愿,并一以贯之的遵从着这个发心。
春天,是我的童年了。
在这个时期,我的成长不仅快乐,还快速。从芽到叶,也就两三日时光。春风、春雨、春光是大自然赐予我最好的见面礼。在它们的加持下,我健康无忧,繁荣昌盛。
诚然,随着春色深入,我的心也有了一些驿动。因为,春花的怒放,使我羡慕姹紫嫣红。蜂蝶的飞舞,使我幻念羽衣蹁跹。鸟儿的翱翔,使我渴望蓝天白云。看着花儿谢去,果实长出,我终于明白,这是一场生命的涅槃,美丽与痛苦并存。蜂飞蝶舞,是它们劳作方式,日日都得飞舞到精疲力尽。鸟儿的高飞,也只是为获得更加可口的食粮。
或许因此,它们也会仰慕我,看我天生在树枝高处,随时可吸吮到营养,居有所定,衣食无忧,不说“富二代”,起码是“小康人家”了,多好。是的,我有我的安逸与富足,它们有它们的鲜艳与广阔,各有各的命数,二者不可兼得。
夏天,是我的青年了。
青春是首歌,有高亢,也有怅茫。
年轻的我,和大伙们像一片片铁片琴键插在树枝上般,长长的夏风,如一只灵巧的手,每一次拂过我们身子,我们就情不自禁地发出沙沙声。也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能有肢体的触碰,就那么的短暂。风一减弱,就又各自独立。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她在我身旁,我却抓不住她的手。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的身下,一辆徐徐而行的汽车,柔柔地播放着乐曲。不用歌声告诉我,鸟儿日日出双入对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的,夜晚在巢穴里相拥窃窃私语。每每此时,我总彻夜难眠,我真想与她相拥着栉风沐雨、看星星和晒月光。
终有一天,一只蜘蛛爬上来,在两片树叶绕来绕去。大家对这个不速之客充满好奇,更对它的行动百思不得其解。随着丝线越结越长越密,两片树叶紧紧的拥在了一起,它们从此日日相拥而眠。大家是多么的羡慕啊!多么希望这个蜘蛛“红娘”也对自己高看一眼,厚结一线。
可是,那两片相粘连的叶儿,不知咋地,慢慢地就萎蔫了。原来是得了爱情,失却了阳光的缘故。当阳光照不进我们身子时,意味着我们的青春即将凋零了。我们向阳才能生。没有阳光滋润的爱情,是有毒的。既然我们无缘可取,就只能留下遗憾了。
秋天,是我的中年了。
我得感恩祖先给我强大的优良基因。瞧,我中年依然郁郁青青、蓬蓬勃勃,什么皱纹、白头发、黑眼圈的,都与我无关。
有些树叶像被秋风抽去营养似的,从浓绿转为淡绿,再从淡绿转成了浅黄,再从浅黄转成了金黄。风再吹来时,便片片落下了。秋天的尽头,树就光秃秃的了。失去树叶的掩护,一棵棵树仿佛大病一场似的,逾显瘦骨嶙峋,老态龙钟,甚至给人感觉已经失去生命体征似的。
其实,树叶的早早落下,不仅是为树的来年开花结果积蓄营养提供条件,还给树抵抗冬天寒冷更高的能力加持。
而我是如此幸运。因为,作为一片绿的叶,秋天也是美好的。秋阳不太热辣,秋风不太凛冽,秋雨不太频繁,秋月却特别亮白,啃噬树叶的害虫们也在季节轮回中落败消亡。这样的时光,让我无比从容欢欣。
当然,在享受时光之中,我也吐出新鲜清洁的空气。尤其在大地树叶减少的情况下,我的这一日常举动价值更加凸显。看到了意义,我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于是,我早出晚归,尽力忙碌。
冬天,是我的老年了。
南方少雪,但不意味着就没有,可能十年一遇吧,所遇的概率极低,我的生命周期内就不遇了。南方虽少雪,但下霜。霜天不多,可能因为少的缘故,每一次来就特别狠,像霍霍磨得雪亮的刀似的,一刀刀地割杀,非常疼,疼的时间特别长,满满的痛不欲生。
霜一来,雨也跑了。因此冬天里,我倍尝冷和渴。又有几个能扛过冷和渴的摧残呢?大地因此一片萧瑟。铅灰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色调,给人以肃杀、悲怆、沉重、失望、压抑的感觉。
我绿油油的样子,好似灰色高墙上冷不丁蹿出的一抹艳红,给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震、胸怀一暖。如此,如暗夜前行时前方闪现的一线光芒,如寂静寒夜里腾现的一盆炭火,如茫茫大海航行中突现的一座岛屿。
因此,生机取代了肃杀,欣喜取代了悲怆,轻松取代沉重,希望取代了失望,开怀取代了压抑。散逸的力量重新聚集回来,人们又阔步向前。
没有花香花艳,没有果实果甜。我就以我朴素的坚强,诠释了生命的坚强。
次年春天,是我的垂暮晚年了。
春风、春雨、春光如期而至。我却如一个病入膏肓者,无力撷取其中的一丝一毫营养。但令我欣慰的是,我的继任者们,不仅在健康快乐中滋长,还超越了我的位置,站在了更高处,向天空迈进了一步。
他们浓茂青翠的身子,将我紧紧掩护着,不让我苍老羸弱的躯体暴露示众,维护了我短暂生命的最后尊严。
春天和煦的风,轻轻的推了我一把。
轻轻的,我轻轻的飘落下。我以轻轻的飘向并躺在春天的大地上的姿态,向世界最后述说,我不仅热爱生命的每一个季节,也热爱身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