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拯救母亲

编者按:故事略长,但很感人,请耐心阅读。

楔子

1995年。

年底了,王月之所在的组又被评上了先进工作组,组长请组员们一起吃饭庆祝。

四四方方的小包间里,八九个男女围着一张圆桌,饭店虽算不上有档次,倒也是有鱼有肉的。大伙儿平时都在流水线上干活,工作枯燥压力大,这会儿没领导在,工友们随意地举杯动筷,气氛很欢乐。

“月之,咱组能年年评优,多亏了你啊!”块头高大的男组长站起来,向王月之举杯。

“就是,就是!月之手脚麻利,哪次考核不是第一?”工友们也跟着起哄。

月之不好意思地端起了茶杯,以茶代酒道:“得奖是大家一起努力的……”

话才说了一半,包间门被推开了。

是月之的丈夫董发强。

老婆没按时回家,他本就带着气,一推门又撞见妻子和别的男人碰杯,他把眼珠瞪得铜铃大,冲进去抓住月之的胳膊就往外拉拽:“贱货!下班不回家,躲这儿跟男人浪来了!”

“董发强,怎么说话呢!我们这是正常聚餐!”

“我管我老婆!怎么,你还心疼上了?!”董发强冲着组长梗起脖子。

“我警告你,别在这儿撒野!”

“撒野?!”董发强咬牙恶狠狠地看着众人,下意识攥起了拳头。

工友们见状,也一个个站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但谁也没想到,片刻沉默后,董发强竟转身对准王月之的脸狠甩了一巴掌。

王月之的脸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

“真他妈的……”工友们看不下去了,想上前撕打董发强。

王月之闻见董发强身上有一股酒味,她害怕真打起来,董发强吃了瘪,回家后遭殃的还是她。她只好拽着董发强的胳膊,祈求道:“别闹了,我跟你回家……”

董发强一脚把王月之踹出了包间。

眼见王月之这副惨相,工友们忍不住叹起气来。

他们议论着说,夏天不论车间里多热,王月之总是一身长衣长裤,其实是为了遮盖被家暴过的青紫的伤痕……

“她就没想过离婚?”

“咋不想离,可她男人说了,要敢离婚,就把孩子给杀了、卖了!”

“前两年也上过两次法院,可她男人上法院去闹,法官都不敢给判离!”

……

工友们不知道,在饭店,月之所受的还只是个开始。

晚上8点,月之的女儿董玉璇带着女同学到家里来玩儿。她刚从同学家做完作业,顺带邀请同学到家里来听叶蓓的磁带。磁带是母亲新送她的生日礼物。

12岁的玉璇显得比同龄人更早熟,她喜欢读心理学,听忧伤的歌,尤其喜欢叶蓓那首《白衣飘飘的年代》。

玉璇和同学说笑着把门推开,但眼前的场景让两人都呆住了。

昏暗闭塞的房间里,母亲王月之正跪在地上。地上全是碎裂的酒瓶渣,母亲就跪在满地的碎玻璃上,膝盖底下已是殷红一片。

父亲董发强手臂上缠着一条长毛巾,面对母亲而站,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像个暴虐的施刑者。毛巾是父亲惯用的抽打母亲的武器。

此刻,母亲的脊背上,已布满了粗大红肿的印痕。

玉璇只觉脑袋“嗡”一声,像坠入了可怕的幻境。

等她反应过来,忙一把将同学推到了门外。

女同学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识趣地走了。

关上门,玉璇转身冲进屋,像护崽的母鸡,张开双臂全力护住母亲。

她对父亲怒目而视,一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反抗换来的是父亲当肩一记猛踹:“小畜生,敢瞪我!”

玉璇应声倒在地上,撑地的那只手,顿时被玻璃渣扎得鲜血涌出。

月之尖叫着扑过去,用赤裸的背护住女儿。

玉璇彷佛不觉疼,依然用含血的目光盯住父亲。

董发强抬起手来,但巴掌还没落下去,被女儿那双想要杀人的毒目蜇了一下,终是一甩手,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出。

母女俩这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玉璇把母亲扶到床上。

面对女儿,月之羞愧得抬不起头。玉璇忙扯过一条被单,将母亲整个儿地裹起来。她端来了热水,跪在地上,用毛巾一点点清理母亲腿上的血迹……

第一次目睹母亲被打时,玉璇心里是怕的,她怕有一天,父母会离婚。可后来,随着父亲施暴的节奏越来越频繁,她开始期盼,期盼母亲能早点脱离这个黑洞般的家。

或许,想要保护母亲,是潜伏在每个孩子心中的天性,几乎不需要母亲特意为孩子做什么。在暴虐的家庭中,母亲承受着身体之痛,而孩子也遭受着灵魂的狂风暴雨。

玉璇的童年几乎都是在惊恐中渡过的——饭菜做咸了,地面有水,股票跌了,母亲多看了男同事一眼……只要父亲想,这些统统都可以成为施暴的理由。

对一个孩童来说,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眼看着父亲殴打母亲,可自己除了哭泣,再也无能为力。

不过,这样的痛也并非一无是处,它的好处是淬炼出了一颗过于敏感早熟的心,并将叛逆的种子在孩提时就扎根在心中。

“妈,跟他离婚吧!”玉璇真想母亲带上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

可是,她只听见母亲无力的叹息:“璇啊,等你长大了吧……等你大了,妈妈就走……再也不回来了。”母亲俯下身去,抱紧她。

母亲的泪痕印在她面颊,像一大片结霜的冰凌,一种冰冷的绝望从皮肤一直渗入灵魂,把她的心刺得生疼。

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她又一次在心底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一定会考上大学,带上母亲,再也不回来。

1

2001年,6年后。

傍晚,握着X大的录取通知书,玉璇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初夏的暖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她的心在躯体里欢唱,恨不得马上飞出胸膛,先行替自己向母亲去报喜。

那种欢畅,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妈,我考上了,X大!”推开门,玉璇的声音雀跃着。

可屋里很静。

有股莫名的恐惧突然从心底升起,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放慢了。潜意识里,玉璇好像预知到屋内有可怕的场景在等待着她。

一如,六年前的那个傍晚。

一如,从前无数个阴霾的日子。

但心底的声音也在鼓励着她:“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是最后一次。今天,我就说服母亲和我一起走。哪怕在大学门口随便租个房子,也要摆脱这操蛋的生活……”

穿过狭窄的过道,在主卧兼客厅,玉璇看见母亲正蜷缩在水泥地上。

父亲则侧卧在木制沙发上。餐桌上,有两只倒掉的酒瓶。

母亲在地板上背对着她,削薄的脊背彷佛比平时胖大了不少。

如果18岁的玉璇懂得一点医学常识的话,她会知道,那并不是发胖,而是人体被猛烈殴打后的浮肿。

“妈……”玉璇跪下去。

她轻轻抚摸母亲,摇晃母亲,可母亲毫无知觉。

她站起来,冲到沙发边,歇斯底里地推沙发上那摊烂肉:“你把我妈怎么了?!”

父亲嘴里呼出一股酒气,眼睛还迷离着:“她今天长胆了,非抽风跟老子闹离婚不可……还有……你个小白眼狼,别以为考上大学翅膀就硬了,老子不给学费,你哪儿也去不了……”

他闭上眼又昏睡过去,像一头被打了麻药的野猪。

玉璇扑到在母亲身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世界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

“妈……你醒醒啊!你不是说等我长大,一起走吗?”

“妈,我考上大学了,能保护你了……”

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躯体。

闭塞的房间里弥漫着酒气、血腥气和腐烂的气味,玉璇绝望的哭喊混杂着父亲震耳欲聋的鼾声……

屋里阴暗得像一口腐烂的井。

这世上如果真的有地狱,那这,一定就是地狱的模样。

2

玉璇哭昏过去了。

她的意识变得混沌,面前的一切都在泡影中被放大、扭曲,然后支离破碎——昏暗的房间、母亲的尸体、沉睡的男人,还有绝望的悲泣……

像是遁入无尽深渊,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唯有一个声音挣扎着在灵魂深处发出嘶吼:“我要救妈妈,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好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穿行,玉璇感觉躯体在下坠,急速地下坠……

……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了。

再睁开眼,她疑心自己来到了天堂——这里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香气。

这是个美丽的北方村镇。

麦田边的土路上,有村人正挑着扁担走过,男人肩头搭着汗巾,女人脸上扎着土布巾,人们一路走,一路说笑。

大喇叭里传来乡土味的吆喝:“乡亲们,下面宣读,中央发出的《关于批林批孔运动几个政策问题的通知》。第一、当前,要注意掌握党的政策,注意区别和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以利于团结95%的群众,争取批林批孔的更大胜利。第二……”

有穿花布衫的妇女冲她打招呼:“玉璇,这是又去给你师傅送口粮啊?”

玉璇呆滞地笑了笑,几乎在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突然复苏了许多如梦似幻的回忆。她知道了,在这个时空,她还是叫玉璇,只不过她的身份变成了村里玉佛寺住持收养的孤儿。她从小在玉佛寺长大,住持教她读书认字,待她亲如生父。

现在是,1974年的初夏。

怪不得村口的这条小路,还有不远处的小山丘,都有种熟悉的感觉。

童年时,母亲回娘家带她来过这里。

记忆牵引着她向前走。

爬上一个大土坡,走一段不短不长的土路,再绕过几个民房,三颗大槐树后掩映着一个破败的小院。

小院的两扇木门大敞着,能看到,有个少女正蹲在地上卖力地搓洗着衣服。硕大的一只木盆,填得满满当当的,里面全家人的衣物。

玉璇认出来,那满面滴汗的少女正是月之——她的母亲。

在这样的场景,再次见到母亲,玉璇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进入到这个时空的,可她知道,老天让她回来,一定是想让她扭转些什么……

也许是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少女月之的脸庞很消瘦,越发显得那一双圆眼大而空灵。

玉璇记得,童年时,母亲曾不只一次跟她讲过: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又是长姐,从懂事起,在两个兄弟面前,母亲一直充当着母亲兼保姆的角色。

想到此,玉璇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怨气,既替母亲不值,又怪她为何总是逆来顺受。

在门口站了好久,等情绪稳定后,玉璇才大踏步进了院子。

她弯下腰,一把扯住月之的胳膊:“哎,我说,你就不知道累吗?干嘛那么听话?姥……你妈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啊?!”

月之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累有啥办法?猪食还没拌呢!得赶紧的……”

“你不是有两个弟吗?叫他们过来洗啊!怎么,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了?”

不待月之反应,玉璇又转身,大步跑了出去:“王月柱!王月发!”她一路走,一路大喊着两个舅舅的名字。当然,现在他们还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子。

走了没几步,她听到有男孩尖叫拍手的声音,寻声走过去,只见四个男孩正撅着腚扭打在一起。

原来是男娃们一起玩单腿“撞拐”的游戏,小舅王月柱犯了规,两条腿着地,把人撞倒了。被撞倒的那个自然不干,护弟心切的王月发就和几个小子扭打在了一处。

玉璇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做女儿的累得要死,当儿的却闲得打群架?

她横刀立马地站在他们面前:“都他妈给我住手!再打,叫你们爹妈来!”

她爆了粗口。

生平,她最厌恶的就是父亲那样粗俗暴虐的人,她发誓绝不成为那样的人,平日也是拼命地学习读书,克制言行,努力表现得乐观优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长久浸淫在暴虐的氛围中,那种想反抗而不得的压抑,早已将她的人格蚕食出巨大的黑洞,当真正被激怒,并不加控制时,那黑洞深处就会迸发出骇人的力量。

18岁的玉璇比这些半大小子高了好几头,此时她黑脸瞪眼的气势,让几个男孩不由都住了手。

玉璇点着王月发的鼻子连珠炮似的骂开了:“王月发!你多大了?好歹也十三四了吧?怎么还和这些8、9岁的毛孩混在一处?不知道臊得慌?亏你姐还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你也配!”

她这个大舅从小就不争气,读书年年考倒数,那时候读高中要靠推荐,自然没他的份儿。姥姥姥爷于是勒紧裤腰带,又供他连考了两年中专,可也没考中。

老话说,三岁看到老,这话真不假。

玉璇对这两个舅舅是很有气的——但凡俩舅舅能争点气,像个男人似的顶起来,母亲也不至于在婚姻里受那么多委屈,却无人撑腰,只能守着恐惧战战兢兢,最终惨死在男人的拳头下……

原来,许多悲剧,是早就埋下了久远的种子。

此刻,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女人,王月发有点懵:“你……你哪根葱?跑来管我?”

王月发那傻愣的模样,蓦的让玉璇有些想发笑。

她走过去,贴近王月发的耳朵,低声道:“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干的好事——老孙家的那片玉米地,是不是你领着你弟,偷棒子烤着吃的时候给烧的?还有,你还在生产队的粪坑里埋爆仗,把村支书炸了一腚屎……你说,要是我把这些告诉你爹,他会不会砸断你的腿?”

王月发铃铛似的眼珠子一下子瞪起来,脸憋得红到了脖子根。

看他那有气发不出的模样,玉璇越发觉得好笑。大舅小时候干得缺德事太多了,母亲像讲笑话似的,给她讲过不少,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你……你想干嘛?”

“不干嘛,赶紧回家帮你姐干活儿去!你记住,以后家里拌猪食、挑水的活儿就是你和你弟的了!要敢活不干完,就跑出来胡闹,别怪我不客气!”

月之看见玉璇雄赳赳气昂昂领着她的两个弟弟回来了。俩弟弟跟在玉璇腚后头,像战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进门后,玉璇指挥两人干活,两人指哪儿打哪儿。

月之看得呆了。

玉璇凑近月之,悄声指点着:“你是当姐的,就拿出当姐的气势来,别跟受气小媳妇似的,体力活儿就指派给他们干!男人的担当得从小练,放他们在外头胡闹,才是害了他们!”

月之莫名觉得玉璇说得有些道理。

她想起什么似的说:“我都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得我?”

月之迷惑地摇头。

玉璇心想,看来,住在这村里的,有人认得她,有人不认得。

她于是咧开嘴,对着月之灿烂地笑了:“我叫玉璇!就住在村口的玉佛寺,从今儿起,咱俩就是朋友了!”

3

1975年,“破四旧”的余风还没过去,没人敢大张旗鼓地烧香拜佛,曾经百年香火不断的玉佛寺几乎荒废了,只剩下老住持一人守着。玉璇虽是在玉佛寺长大,可如今也被划入了生产队,每日跟着村人一起下地劳作。

在地里干活时,她听见村人们议论,说明晚邻村的麦场上要放电影。

玉璇记得母亲讲过:她小时候家家户户没电视,能在麦场看场露天电影,就是最幸福的事儿。可惜,每次放电影,母亲都捞不着去,因为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等着她……

想到这儿,第二天,玉璇早早就去找月之了。

隔得老远,她就闻到一股冲鼻子的臭味儿,等进了院子才知道,原来是月之在铲猪粪。

只见她站在猪圈边,手握铁铲,一住不住地忙活着。

看见月之脚边那半桶黑褐色的猪粪,玉璇几乎要呕出来……

“你……在干嘛?”

“铲猪粪,施肥啊!这你都不知道?”月之满脸惊讶。

“哦……我当知道,”她哪里知道,这场景,她只在乡村电视剧里见过,“可猪粪里有氨气,闻久了会中毒!你怎么不戴个口罩?”

“口罩?哪有那讲究东西?还有……这自家的猪粪,哪来的‘暗器’?”

玉璇“扑哧”笑出来。

她一把推开月之:“一边歇着去,我帮你!”

玉璇学着月之的样儿,用铁铲清理着猪圈,月之跟她夺铁铲,可她倔强地坚持着,哪怕被翻滚的恶臭熏得直淌眼泪。

那一铲铲铲出的黑粪,似乎把她和母亲的人生又拉近了一些……在翻滚的臭气里,她好像有些懂得母亲了——母亲身上那些她无法理解的隐忍、逆来顺受,好像都找了源头……

或许,忍耐和乖顺是童年时就种在母亲心头的魔咒,这魔咒让她活成了听话的女儿,贤淑的妻子,却唯独忘了自己是谁……

陪月之到地里沤粪时,玉璇问:“今晚邻村有电影,你知道吧?”

月之有些讷讷道:“听我弟说了。可从这走过去得一个时辰,家里还有一堆活没干完呢……”

“那我帮你,干完了,咱俩一起去!”

“真的?”月之眼神发光,那一刹,她显现出少女的天真。

“真的!”玉璇用力地点头。

不知怎的,看到月之那副欣喜的模样,玉璇突然很想抱一下她……

但她还是忍住了。

拾柴,劈柴,挑水……把什么都收拾停当后,玉璇拉着月之去赶电影了。

一个多小时的路,两个少女却并不觉得遥远,她们一路说笑着,月之为觅得知己而雀跃;而玉璇则觉得能为少年的母亲做些什么,是一种由衷的欣慰。

等她们赶到时,麦场上已围满了人,有在前排蹲着的,有自带板凳的,还有人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父亲托举着儿女,妇人挽着妯娌……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抻长了脖子翘首以待,那气氛跟过年差不多。

为了觅得一个观影的好角度,月之左看右瞅,最后拉着玉璇,爬上了谷场西边的一个麦谷堆。

和玉璇在一起的月之,好像也变得大胆了,放肆了……

凉风习习的夏夜,守着漫天星光,两个少女挽着手,在摇晃的光影里,渡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看完电影,玉璇坚持要把月之送回家。

她害怕月之回去挨训。

果不其然,刚进家门,月之的爹就把鞋底照着女儿的脸丢过来了。

“还知道回来?!一个女娃玩得比男人都野!”

“我是干完活才出去的……”

“还犟嘴?!”下一秒,耳朵被父亲拎起来了,月之疼得咧嘴,她扭过头,用含泪的目光向母亲求救。

可母亲稳稳坐在炕沿上,低头纳着鞋底,彷佛眼前一切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砰”一声,门被踢开了,一直躲在屋檐下的玉璇冲了进来。

她大喝:“你怎么打人?!”

哪里冲进来的愣丫头,月之的爹更恼了:“我打我闺女,碍你啥事?!”

玉璇对她这个姥爷没什么印象。她才不到两岁时,姥爷就得肝病死了。真没想到,第一次直面姥爷,竟是在这样的场景。

“打闺女也不行,打人犯法!”

“我打我自己闺女,就是打死了,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看男人那副眼眶爆裂的怒相,玉璇心想,怪不得她这姥爷才四十郎当岁就得急病暴毙了,脾气如此暴虐,能长寿才怪!

玉璇一点也不怕,反倒把嗓门扯得更高了:“你敢动手,我现在就去喊保卫处的人,把你关起来!”

也许是不想叫邻居听见了看笑话,月之的娘终于过来拉架了。她走过来,挽住男人的胳膊,柔声劝着:“好了,跟两个半大孩子置什么气啊……”一面又扭头对玉璇挤估眼,“哪家的闺女?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

玉璇临出门时,不忘对屋里人撂下狠话:“毛住席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明天我来,但凡看见月之身上有伤,那你就是违反了毛住席的最高指示:要爱护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那你可别怪我向上打报告!”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这“语录仗”玉璇学得溜溜的。这个时代的村里和城里一样,还流行着动不动就游街揪斗的风气,玉璇相信,甩下这几句话足够镇得住她那暴脾气的姥爷。

这一夜,因为有玉璇护着,月之免了一顿打。可靠别人,只能护一时。

第二天,玉璇来找月之了。她必须给月之好好讲讲道理。

玉璇背上筐,陪着月之一起去拾柴。

一边走着,她一边开导月之:“你也十六七的人了,干嘛还那么怕你爹?他要再敢动手,你就跑,跑不赢就把家里东西都砸烂,看他下次还敢!”

“可他是我爹啊……”月之手里摆弄着刚捡来的树枝,低头嗫喏着。

“爹怎么了?!”她这副柔弱的性子,让玉璇看得发急,“他没个当爹的样儿,就不该把他当爹!你记住了,别管是爹还是爷,人得讲理!老话讲,父慈才子孝,父不慈,子还孝什么呀?原生家庭不好,你就得反抗!”

玉璇说起话来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

月之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的什么啊,什么……‘野生家庭’?”

“是原生家庭!……嗐!”玉璇一拍大腿,哭笑不得。

她没想到,少女时代的母亲竟是这般纯真又蒙昧。

确实,玉璇说的话,月之并不能完全理解。

不过,从玉璇身上,月之又切实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其实是有些羡慕玉璇的,羡慕她的大胆,她的不羁。她好像什么都不怕,又好像无论面对什么,都有一副笃定又坚定的姿态。

月之不好意思承认,其实,在内心深处,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活成玉璇那样……

4

1977年,距离粉碎“四人帮”已经过去一年了,而月之的娘,玉璇的姥姥也在这一年过世了。

月之的娘是在给大儿子王月发盖婚房时,不慎从房顶掉下来摔死的。

王月发庆幸,他的娘是在盖房的最后一个环节——给房顶上瓦时掉下来的。娘死时,房子已差不多盖完了。

所以,给娘守完一年孝后,中专落榜的王月发如期把新媳妇娶进了门。

别看王月发读书不灵光,在男女之事上倒很开窍,两人还没到正式领结婚证的年龄,他已经把媳妇的肚子搞大了。

月之的日子便更苦了。

娘在世时,多少还能帮衬她,娘不在了,家里的苦活累活儿几乎全落在她一人肩上。除了伺候家里三个男人,她还得听凭弟媳的支派。

好在,玉璇有空时,常过来帮她。

这一年冬天,弟媳照常赶月之到院子里推磨。

北方的深冬,屋檐上都冷得结冰棱子了,推了两个时辰,月之的两只手都快冻掉了,再加上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脚下的步子便越走越虚。

弟媳性格霸蛮,见她动作慢,从屋里冲出来,对她当胸一推,月之被推到磨盘上,右边腰窝抵在冷硬的石磨上,撞得钻心地疼。

弟媳还骂骂咧咧:“你咋比驴还懒?一天就知道吃吃吃,赶起活来不攒劲!”

这一幕正被玉璇撞见。

这次来,她是想劝月之进城务工的。月之已成年,她见不得她每天如烧火丫头般被支使。小时候,母亲曾含泪跟她讲过,说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早些进城,若是年轻时就进城务工,也许就不会嫁给同村的董发强,那人生可能会是另一番模样……

玉璇想:好,你下不了的决心,今日我替你下。

这么想着,她冲过去,一把也将那霸蛮的女人推了个踉跄。要不是看她有孕在身,玉璇非把她也推到磨盘上,叫她也吃吃疼。

“凭什么欺负月之?她是你大姑子,你就这么对长辈?没教养的狗东西!”

“你你、你骂谁没教养!?我怀孕了你看不到哇?叫她来就是干活的!怎么,还想当菩萨供起来?”

“怀孕就不能干活了?你打人气势倒挺足!怀孕了还这么缺德?当心孩子生出来没屁眼!”

“你……你,”月之的弟媳被怼得张口结舌,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假哭起来,“王月发你个挨千刀的,你快回来看啊,你姐伙着外人一块儿欺负俺娘俩啊……”

月之一看这架势,心里有点怵了,她也觉得玉璇的话说得太重了。要是叫爹和弟弟看到这场景,自己可怎么交待?

她不知道,玉璇是故意把话说绝了,断了她的后路。

玉璇一把拽起傻愣了的月之,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小声问:“你之前攒的钱呢,得有快三十了吧?都带上,我陪你进城找工作!”

玉璇早早给月之出了主意,让她私下攒点钱,既然家里没人把她当回事,她就得长心,为自己早做谋划。

揣上钱,玉璇拉着月之朝外走,月之的弟媳还在院子里嚎啕,引得月之频频回头。

感受到月之的怯懦,玉璇手上使了劲,头也不回地往外拉她。

一直走到村口,月之的脚底都是发飘的:“走……我能走去哪里……?”

“去打工啊!你有手有脚,去哪儿赚不到一口饭?干嘛在这里受人白眼?!”玉璇说得很干脆。

可月之心里乱得像蚂蚁爬,她想,若是爹回家找不到她,还不得把家给拆了?还有,生产队会不会派人进城来抓她?她什么技术也不懂,进城能找到什么工作……?

玉璇停下脚步,握紧月之的手:“你别怕,我陪你!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身上也有十来块钱,找不到工作,咱就住招待所,总有找到的那一天!”寒风在耳边呼呼刮着,吹到脸上像刀子在割,可玉璇眼中的坚定像暖流顺着掌心一直传到月之心底。

在她心底激荡起一股力量。

是啊,有玉璇在,她怕什么?

对她来说,玉璇早已是姐妹,是知己,她讲起人生道理时,还像个充满了智慧的小母亲。

有时候,她都疑心,上辈子她们也许是血亲吧,要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懂她,又那么疼她……

5

玉璇陪月之跑了三个邻城,把能面试的厂都去了不下三趟。终于,在进城的第28天,她们应聘上了。面试人当时其实只看上了玉璇,看中她有文化,能写会画,想把她招进宣传部,但玉璇死活央求把月之也一起带上。

最终,她俩都进了厂。

因为没有城市户口,两人只能当临时工,但好在终于有了落脚地。

工厂的一切对月之来说都新鲜极了——她住上了12人一间的单身宿舍;下了班就和工友们一起吃食堂,有热腾腾的白菜包子,还有蔬菜粘粥;只要认真干活,再也不会受气挨骂。

她干活不耍滑,手上灵巧,人又长得俏,工友们都很喜欢她。

营养跟上来的月之,身体像含苞的花骨朵,在恰当的时机终于饱满绽放,显现出一个18岁少女的鲜活娇嫩,那张一贯焦黄的小脸也变得瓷白细腻。她爱笑得多了,圆圆的含笑的大眼,再配上脆生生的嗓音,竟使她在人群中显得有些耀眼了。

最先领会到月之的女性美的,是25岁的车间主任刘爱国。

身材敦实的刘主任据说有个亲戚在机关单位工作,也许正是靠着这点关系,他才年纪轻轻就干上了中层。

刘主任表达爱的方式很直接——每周五食堂小灶上做红烧肉的时候,他会买上半份,然后假装随意地挨着月之坐下,再随意地把小半碗红烧肉推到月之手边。

“月之,看你瘦的,补充点营养!”

这时候,旁边的人就会跟着起哄。刘主任是不害臊的,他要的就是这效果——起哄的人越多,就越在无形中宣示了他的主权。

月之自然是不好意思吃的。

可别小看了半碗红烧肉的诱惑,在那个人人肚里都缺油水的年代,半碗红烧肉比一克拉钻戒还有诱惑力。面对扑鼻的肉香,还要努力保持少女的矜持,月之觉得比受刑还难挨。

旁边人还阴阳怪气地揶揄:“刘主任,俺们也得补补营养啊!”

刘主任于是就把半碗红烧肉全都扣到月之碗里,这下,月之就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了。

然后,刘主任会起身再去小灶上重新打回一份红烧肉,并且很霸气地把碗“bang”一声敦在饭桌上。他大气地一挥手,众人就欢呼着,一人一筷子,一碗肉很快见了底。

每当这时,刘主任就体会到一种霸道总裁的快感,觉得在月之面前倍有面儿。

更重要的是,吃了他的红烧肉,那些单身的小伙子就不好再打月之的主意了。

因此,付出这点小小的投资,刘主任觉得很值当。

只是,车间的人不好打月之的主意,却防不住其他部门。

18岁的女孩只需凭借一副好身姿,就能获得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满足。在遭遇了红烧肉围攻不久,月之又收到来自宣传部彭干事的情书。

彭干事长得白瘦高挑,戴一副银边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

“月之同志:虽与你接触不多,但你的音容笑貌已深深刻在我脑海。忘不了你银铃般的笑,忘不了你柔情似水的眼。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但我相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会用诚心将你打动……”

“月之同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晚有新电影上映,电影票我已备好,下班后,我在厂西门等你……”

“月之同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天在厂门口,你与我匆匆一叙就离开了,今晚是否有空来公园小聚?”

月之把情书统统拿给玉璇看。

读着那些蹩脚的文邹邹的诗句,月之笑得前仰后合。

她揶揄月之:“你看看,不进城哪有这好日子?又是主任又是干事的,吃着红烧肉,念着情书,不比你在家受气快活多了?”

月之被她取笑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她羞恼地拍打着玉璇,懊恼又带些甜蜜地问:“别笑了嘛!快说,我该咋办?”

玉璇把情书往桌上一拍,一脸无所谓:“谈恋爱嘛,自然该都处处!”

“都处处?”月之把眼瞪得溜圆,“那还不被人戳死脊梁骨!”

玉璇决定给这位旧时代的女性好好洗脑:“管别人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谈恋爱是你的权力!再说了,结婚又不是过家家,不谈谈怎么知道谁好?不过嘛……这个彭干事,我看就算了。”

“是不是因为他成分不好?”

“嗐!”玉璇忍不住为月之的迂腐摇头,“你不看报,还不听广播吗?这都什么年代了?十一届三中全会都开了,现在谁还讲阶级成分啊?我是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故作清高。就说这写情书吧,明知道你看不懂,偏要写些文邹邹的话……”

月之点头,她也觉出来了,这彭干事每次跟她见面,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无论是他那油光铮亮的分头,胸前插的英雄牌钢笔,还是一说话先咳嗽两声的派头,都有一种假模假式之感,活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其实,关于彭干事的真相,玉璇没好意思都说全——她进宣传部不久,和彭干事成为同事之后,彭干事就接连给她写了几封情书。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才转头来追求月之。

一个也算会识文断字的男人,不想着多学业务自我精进,却把骚情话随口拈来地四处撩女人,不说是情感骗子吧,起码不是什么持重厚道之人。

想到此,玉璇把那摞情书三下两下撕吧撕吧,一股脑儿全丢进了簸箕。

“哎……”月之伸手想拦,又有些不好意思。这毕竟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情书。

玉璇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正色道:“我说,恋爱归恋爱,你可别天天陷在小情小爱里。不读书不看报的,跟半傻子有什么区别?男人懂的道理,咱女人也得懂!你记住,没脑子的女人,不会得到长久的爱!”

这话说得有些狠,但月之并不气。

她知道这就是玉璇的脾气,她是为了她好。

对玉璇来说,在这个时空,她们不再是母女,而是同龄的闺蜜。这种奇妙的身份转换,让玉璇能用她先见式的理念给月之洗脑。

她始终觉得,想要拯救一个女人,首要的是把她从陈旧的价值观里解放出来。

6

玉璇不知从哪里淘换来整套的初高中教材,一批批地都搬进了月之的宿舍。

看着那一箱箱的书,月之有点打怵了:“不就是读书看报吗?咋个,还得从初中开始补起?”

“再过两年,国家就有自考制度了。你还年轻,这个机会,不能放弃!”

“两年后的事儿,你咋知道?”

玉璇张口结舌:“我……就是知道嘛!”她当然不能说,这个时空里发生和未发生的,对她来说都是既定的历史。

学习的重要性,玉璇已经反复讲过很多了,月之也打心里认可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认真开始学,一个人的出现搅乱了一切。

这个人是月之的爹。

月之进厂的第二年,她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找到了厂里。

放工的时候,月之爹在厂门口堵住了月之。

他拽住月之的胳膊就骂开了:“死妮子长本事了!一声不吭就从家里跑出来,反了你了!”

月之又羞又怕,可围观的人越多,她爹骂得越来劲,他扯着月之,非让月之跟他回家不可。

正在拉拉扯扯之间,月之突觉腕上一松,原来是车间刘主任带着两个小伙子把月之爹拉开了。

月之感激地瞥了刘主任一眼。

这一瞥更激起了刘主任的保护欲,他清清嗓子,拿出主任的派头:“我说大叔,月之现在可是国家的工人,你别乱来啊!”

“就是,哪有这样对自家女儿的……”围观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周围人的目光,还有月之躲在自己身后的无助,让刘主任感到一种英雄救美的侠义之气,他不由挺起胸膛,对月之爹正色道:“月之现在是我……们厂的人,“他其实想说,月之现在是我的人,又觉不妥,只好改口,“她的来去,首先得经过我这个领导的同意!”

月之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身材敦实的男人,只见他穿一身灰蓝色工装,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彷佛那身工装是一等一神气的装扮,他眼神中全是对他这个只知刨地的老农民的蔑视。

月之爹恨得牙根发痒。

他很想破口大骂,可又担心若真把事情闹大了,会对月之造成不好的影响。当然,这种担心并非出于对月之的爱,他只是担心,等将来嫁娶时,女儿名声不好会影响彩礼的价钱。

他只好压下火去:“好好好!你们厉害!那我跟我闺女说几句话,总不犯法吧?”

“那是当然。”刘主任背着手,闪到一边去,“但不许动手啊!”

月之爹一把将月之拽过来,往远处走了好几米,觉得没人能听到爷俩的对话了,他才恶狠狠地对月之说:“你行啊,厉害啊?都有野男人护着了?你在城里干得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儿,早都传到村里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好几个男人搞对象,大晚上跟野汉子压马路,逛公园……”

从家里不辞而别后,月之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可这会儿,她亲耳听见自己的爹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句句都在打她的脸,剜她的心,早前的那点愧疚早都变成了难言的羞愤。

羞愤鼓噪着她大声反驳:“我还没结婚,谈恋爱怎么就丢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活着就该给你和你儿子当牛做马?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那个家我不会回去!除非我死!”

话都说完了,她才觉出,浑身止不住地抖。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理直气壮地和父亲犟嘴。

那种感觉,好像整个魂魄都被掏出来了,心一下子空了,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月之扭身就走,只留下她爹一人愣在原处。

她爹的脸已经转成了绛黑色,简直被气得吐血。

他想,城里可真是个邪性的地方——自己那乖顺闺女才进城一年,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都敢不认他这个爹了!

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月之爹想,得加紧行动了——得赶紧用男人拴住这中了邪的闺女,要不然,这闺女就算是白养了。

7

经了这件事之后,刘主任自觉和月之又近了一层,平日里对月之就更加殷勤了——不但每周五送红烧肉,还常跑到宿舍来帮月之打开水,早晨的鸡蛋也揣在裤兜里,等到上班时留给月之。

月之也打心眼里感激刘主任。

受得他的恩惠多了,她渐渐觉得无以为报,竟动了想跟刘主任结婚的念头。

为这,玉璇跟她大吵了一架。

那天,玉璇又劈里啪啦讲了一大堆道理,月之没全懂,但大意她听明白了,玉璇是埋怨她对感情太草率,错把感激当爱情。

玉璇还激将她,说:“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在车间当工人?”

她觉得玉璇这话很可笑——她才是个临时工,心心念念的都是转正,要是真能一辈子当个工人,那还好了呢!

但玉璇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块朽木,恨铁不成钢:“找对象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能不能脑子清醒点?没有真心喜欢的,就别找啊!做女人,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提高自己!要不然……要不然,哪天你受了男人的委屈,想离婚,都不敢离,因为离了男人,你养不起自己也养不起孩子……”

月之也有些不高兴了,玉璇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她还没结婚呢,她就先咒她离婚?

可她没想到,玉璇说着说着,竟还把自己给说恼了,还抹起了眼泪。

她蹙着眉,难受地抽搭着,哽咽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伤心事。

月之问,她又不说。

月之还从没见过玉璇这副模样。

她就再不敢跟玉璇顶牛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她就是个耳根子软的烂好人。可就像玉璇说的,找对象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怎么能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因为得了人家的一点推辞不掉的好处,就上赶着以身相许,不以身相许,还总觉得像是对不住人家似的。

她这不是有病吗?犯贱的病!

月之决定把恋爱的事儿暂且放下。玉璇说了,她仔细研读过人民日报,两年后,国家会有自考制度,只要通过自考,就能有大学文凭。

有了大学文凭,别说是转正,就是在厂里当个中层,也不在话下。

其实,月之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信心,只是玉璇一有空就过来帮她辅导,她觉得自己不努力拼一把,实在也对不起玉璇的这份心。

8

树欲静而风不止。

月之爹走了没几天,村支书儿子大午又追到厂子里来了。

大午是月之爹给月之寻下的好人家。

大午长得人高马大,一张方脸有棱有角,眼睛不大,但两道浓浓的黑眉给他添了不少男子气概。

他第一回站在厂门口等月之的时候,就引来了不少目光——他穿了一身黄绿色的军装,带着大盖帽,愈发显得英气勃勃。

月之一出来,他就对月之挥手。

月之是认得大午的,小时候,两人还在一个小学念过书。

等认出来是大午后,月之犯嘀咕,她不知道大午来找她干啥。但大午表现得很热情,一看见月之,他就两眼放光:“月之,一年多没见,你变漂亮了哇!”

大午请月之去饭店吃饭,见月之有些犯难,他忙指着停在路边的一辆灰色小轿车,说:“走吧,我开车带你去!”

好家伙,他居然是开车来的!

那年代,会开车可是了不得的大本事。

不等月之说话,大午自顾自地介绍着,说自己已经拿到驾照了,很快就能到县供销社当司机。

他要当司机了,那可真够神气的!

月之不由有些羡慕,她知道,大午的好工作,应该是大午爹给安排的。大午爹是村支书,村里县里的消息他都四通八达,有招工的好机会,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在,大午自我介绍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沾沾自喜的炫耀,要不然,月之还真有点看不惯哩。

面对月之,大午的语气还是很诚恳的:“月之啊,我可是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赶过来的。你忍心叫我白跑一趟?不就是吃顿饭嘛!”

就是再傻,月之也明白了,大午这是想追求她哩。

要是搁在从前,她肯定不好意思去。

但现在,她想起玉璇的话——“反正男未婚女未嫁的,谈谈就谈谈,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她对大午也没什么坏印象,在村里时,因为他长得高大精神,又是支书的儿子,还有不少闺女爱慕他呢。

大午开车把月之拉到了一个饭店。

点菜时,大午要了凉拌猪头肉,葱油爆鱼,菜点得不算多,但都是带油水的硬菜,出手不显寒酸。

吃完饭,开车往回送月之的时候,大午有意多绕了几圈,带月之兜了兜风。

这还是月之第一次坐小轿车,别说轿车,就连公共汽车她也没坐过几回。

她觉得新鲜极了。

大午伸手帮她把窗户摇下来,车开起来后,月之把胳膊伸到窗外,五月的暖风在掌心拂过,闭上眼,人像是在半空中飘。她偷瞄了大午一眼,只见他双手把着方向盘,阳光透过前玻璃映到他脸上,他目不斜视的样子,看起来……还蛮帅的。

月之觉得心像被什么拨弄了一下。

她的脸蓦地红了。

临走时,大午说:“明天我跟领导出趟差,后天,我再来看你!”他的语气,像是他们已经很熟络了似的。

月之没好意思说好,也没好意思说不好,只低下头去浅浅地笑了笑。

她想,下回大午来,吃饭得她请,哪怕去个便宜点的馆子,可别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爱贪便宜的人。

两天后,大午果然来了。这回,吃饭的地方是月之选的,吃完饭,月之抢着去算账,可饭店老板笑笑说:“你对象早就把账给结了!”

这句话,引得月之的脸又红了。

第三次来,大午带了块“的确凉”的布料,说是夏天快到了,叫月之去裁缝店做条裙子穿。那布料摸在手里,又凉又滑,舒服得很,月之知道,这种时新的布料,凭票也不容易买到,价格也许不便宜,她因此说什么也不肯收。

可大午把东西往宿舍门口一放就走,根本不给她推搡的机会。

等她把那块布料抱回屋,同屋的姑娘们都羡慕坏了,一个个围着她问:“是不是那个开桑塔纳的大个子司机又来找你了?”月之羞得爬到上铺,扯过被单来蒙住脸。

她心里又甜蜜又混乱。

甜蜜的是,自己好像有些喜欢大午,混乱的是,刘主任对她也不错;而且,她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专心准备自考的,可这眼下这乱麻一样的场景,她该怎么办?

她迫不及待想见玉璇。

玉璇陪领导出发了,等玉璇回来,她要把她的烦恼和慌乱都一股脑儿地倒给玉璇。

9

“大午?”玉璇笑了,“这名字可真够怪的!他本名叫什么啊?”

“嗐,大午是他爹给取的小名,因为他出生的时间刚好是中午。他姓董,叫董……”

玉璇一个激灵:“董发强?!”

“对啊!你咋知道?”

玉璇从床上蹦起来,像被毒蜂蜇了:“不行,不行!董发强不行!”

董发强就是她那个爱家暴的亲爹啊,当然不行了!

玉璇知道她的任务了,那就是——坚决拆散董发强和王月之!

“怎么就不行了?你都没见过他,我觉得他人挺不错的。高高大大的,特别有……男子气概!”说出“男子气概”四个字,月之羞得扭过头去。

她没好意思说,一看见董发强,她就觉得特别有安全感,他那宽宽的肩膀,有力的大手,跟他在一起时,她好像有种冲动,想躲在他身后做个温柔的小女人。

看月之那副花痴的模样,玉璇的心都抽得扭到一起了。

她在心里感叹:果然,孽缘就是孽缘!她才出去半个月,这两人就打得火热了。

“他让你觉得很有安全感,是吧?你觉得他能保护你,是吧?你就喜欢个子高的,是吧?”

月之完全没听出玉璇语气里的讥讽,反而咬着唇,含羞带怯地点头。

玉璇真想拿板砖拍醒她。

“你这是以貌取人!哦,个子大一点,膀子粗一点就叫男子气概?我让你看的书,你一点没看吧?男子气概是指男人的胸怀,男人的品性!跟膀子粗不粗,有半毛钱关系?”

她心说:月之啊,等他家暴你的时候,你就不会欣赏他这副“男子气概”的体格了。

一想到过去的画面,玉璇的心抽痛起来。

她望着月之,她拥有一张青春无暇的脸,还有纯真无忧的眼眸,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少女和记忆中那个忧郁的满是伤痕的妇人联系到一起。

眼前又浮现出噩梦般的场景——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酒气和血腥气,她抚摸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她跪在地上绝望地哭泣……

耳畔又响起那哭喊:“我要救母亲,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10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终成仇。”这话说得真没错。

玉璇那番没头没脑的劝阻,月之显然没听进去。

她又跟董发强见面了。

不过,有人比玉璇更沉不住气了。

月之正在被供销社司机追求的消息,也传到了刘主任耳朵里。

面对强劲的竞争对手,刘主任只好继续加大追求的马力。

这天傍晚,大午又在厂门口等月之。

玉璇陪着月之一起出来了,她说是要为月之把关,其实是好奇,想看看自己的爹年轻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位是……?”

“哦,她叫玉璇,是我好朋友!”

“你要请月之吃饭吗?不介意也带上我吧?”玉璇打量着董发强,笑眯眯地说。

她知道,自己的爹是小气的。记忆里,母亲很少添置新衣服,就算偶尔买件商场里的处理货,若是父亲觉得贵了,也要对她大打出手。

她想好了,今儿个就让董发强狠狠地出血,看他原形败露。

到了饭店,玉璇拿起菜单,慢条斯理地,一口气连着点了三个肉菜。

她一面点菜,一偷瞄董发强的脸色——点第一个菜时,他还是云淡风轻的;点第二个菜时,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等玉璇报出第三个菜名,他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只是碍于有月之在,他不好发作,只能拼命压住火。

玉璇还不罢休,问他:“哎,你喜欢吃辣吗?我们月之特别爱吃辣!”

母亲口味重,喜食盐辣,可父亲口味淡。平时做饭,母亲都是紧着父亲的口味,只有父亲不在家吃饭时,母亲才敢在炒菜时放点辣椒炝锅。

有一回,母亲做菜放盐多了,父亲竟直接把饭桌都掀了。锅碗瓢盆“叮铃咣铛”摔到了地上,母亲噤着声打扫,慌得手都扎出了血。年幼的她吓得缩在墙角,一口饭含在嘴里,忘了嚼,也忘了咽……

此刻,玉璇盯住董发强,看他怎么答。

谁知他竟一挺胸脯,人模狗样道:“我都行,月之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男人嘛,就该迁就女人。”

哼,玉璇在心里冷笑了——都说女人善伪装,我看,追求女人的男人才最能装。

难道,男人的画皮,总要等到结婚后,甚至孩子生出来,才能全揭下来?

11

晚上9点多,大午送月之回宿舍。

这个点,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清白的月光映着小路。在这样的氛围里,和大午单独走在一起,月之有种小鹿乱撞的甜蜜。

走着走着,大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月之只觉有股电流从手掌传过来,麻透了半边身子。

她大脑一片空白了,任由男人牵着手。

路过一片小树林时,董发强忽然停住了。他捧住月之的脸,身体靠过来,月之能感觉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她从未过这方面的经验,紧张得闭上了眼,挣扎着想低下头去,可男人的大手有力地很……

眼看,董发强的嘴要落下来了。

寂静的夜里,忽听得一声爆喝:“你俩干嘛呢?!”

这一声吼,吓得两人差点把心脏给吐出来。董发强慌忙地把手从月之身上放开了,月之则吓得背过身去,彷佛这样别人就认不出她是谁了。

他俩都以为是“扫黄打非”行动队的人进厂巡逻来了。要是让那帮人逮住,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的话,可真够尴尬的。

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玉璇。

原来,玉璇下班后来找月之,同屋人说月之跟司机出去了。她于是就一直在这条回宿舍的路上等着。

玉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一把将月之拉到自己身侧。

她斜了董发强一眼,故意当着他的面,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大声说:“月之,这是车间刘主任托我交给你的!他对你可真够用心的,那么一个粗人,为了你,都开始学写诗了!”

董发强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两道粗眉皱在一起,显出凶狠的表情。

他陡然抬高了声音:“王月之,你怎么能这样?!”

月之被镇住了,大张着眼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但玉璇不怕,她连珠炮似的替月之反驳:“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月之咋样了?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啊?才认识几天啊,你就动手动脚的?想占便宜,也太猴急了吧?”

玉璇的利嘴,董发强自然是怼不过的。他气急,伸手一拨拉,玉璇就一个趔趄闪到了一边。

“王月之,我告诉你,”董发强伸手点着月之,“自爱的女人不会脚踩两条船……”

玉璇继续替月之呛他:“什么叫脚踩两条船?谁不自爱了?你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啊?哦,月之长得漂亮,喜欢她的人多,还是她的错了?莫非你上赶着求月之吃了你两顿饭,她脸上就盖了你的章,归你私人所有了?”

“你……真贱……”董发强气得嘴角抽抖。

“哟,这就原形毕露了?不但指指点点,还骂开脏话了?”玉璇仰起脸来瞪着他。

她看见董发强攥起拳头来了,她心底是有些发怯的,但还是咬牙把心一横,她心说:你就打吧!狠狠打下去,让月之看清楚你是什么人!早早地断了你们这段孽缘!

但董发强没有动手,他胸脯起起伏伏,咬牙骂了句:“疯女人!”,甩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玉璇趁机对月之说:“你看,他这人脾气不好。三两句话不高兴,就动手动脚的,还骂脏话,你可不能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

可月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是低着头走路,根本不接她的话。

12

过了两天,董发强又来了。

这回,他买了一大包东西,冰糖葫芦,芝麻糖瓜,核桃酥,红豆饼……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他提着东西守在宿舍前的小树林里,月之一下班回来,他就迎上去,满脸带笑。

“月之,我错了。上回是我说话重了,可谁叫我太在乎你!”

月之低着头不理他。

这两天,她心里也不好受,董发强凶起来像换了个人,她着实害怕。

可要让她因此就跟他彻底断绝来往,她又舍不得。

现在,董发强来负荆请罪,她心里是有些甜蜜的。

但她还是绷着脸,不说话。

“好月之,你就原谅我吧!我就是见不得,别的男人对你好!我想了,这辈子,只能我对你好!我会掏心掏肺地对你好!我发誓,这辈子,只对王月之一个人好!要是做不到,就叫我……”

月之羞臊地捂住了脸,气恼道:“讨厌,谁要你发誓了?真不害臊……”

董发强乐了:“好月之,你这算原谅我了?”

月之没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俩的一举一动,玉璇躲在宿舍楼后看得清清楚楚。

她觉得胸口像被十吨水泥堵住了,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记忆里,最初,父亲动手打了母亲之后,也是会道歉的,甚至他还跪在地上扇过自己耳光。可后来,母亲一再的原谅,却没有换来父亲的悔改,相反,他动手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习以为常,别说道歉了,只要他不找茬,母亲就要跪地烧高香了。

董发强带着月之从厂后门出去了,玉璇在后头悄悄跟着。

董发强带月之进了厂附近的一个小饭馆。

在饭馆坐定了,菜也上来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吃着。

“服务员,倒点水!”董发强对服务员小妹招手。

可那小姑娘,不答话,自顾自地擦着桌子,像没听到一样。

董发强又摧了好几遍,语气很不耐烦了,姑娘才提着茶壶慢吞吞地走过来。

姑娘往董发强茶杯里添水时,他正夹了一筷子猪耳朵往月之盘放。

猪耳朵夹到半空中,“啪”一声掉到了桌子上,只听见男人暴虐的喊声:“我操!你瞎啊?!”

原来是姑娘把滚烫的茶水倒到董发强裤裆里了。

他被烫得跳了起来。

“你他妈故意的!”董发强伸手去抓小姑娘的衣领子,亏得姑娘反应快躲开了,可也吓得把水壶“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白瓷水壶顿时摔了个粉碎。

小姑娘跑到后厨,嘤嘤哭起来。

董发强蹬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喉结也来回地滚。

他这副暴戾的样子,把月之也吓愣了。

月之站起来,拍了拍董发强的胳膊,声音发颤道:“算了吧,我看她也不是故意的……”

董发强这才反应过来,他正在和月之约会,忙收敛了神色。

过了一会儿,后厨一个光头壮汉跑出来,对董发强说:“对不住了,要不这样吧,这顿饭算你半价,摔碎的茶壶也不用你赔了!你看呢?”

董发强把牙根咬了又咬,可望着壮汉手里的菜刀,他只能把十万句脏话都咽在了肚子里。

但这顿饭是再也吃不出滋味了。

董发强觉得,这天一定是他的倒霉日,他只恨自己出门没有看黄历——送月之回厂的时候,一路上,老有人对他的湿裤裆指指点点看笑话不说,等到了厂门口,又碰上刘主任领着几个人抱着一捧鲜花在等月之。

偏那老小子,竟像没看见他似的,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当着他的面舔着脸向月之献殷勤。

“月之啊,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买了蛋糕,还有花!”老小子把花往月之怀里送。

旁边的小伙子接话:“这些花是刘主任亲自去公园,一朵一朵采的!”

妈的,这一左一右的俩狗腿子还在替老小子说话!

董发强更来气了。

刚才在饭店,他的气就没出完。那狗日的服务员把他裤裆给烫了,可那个光头厨子不说给他赔钱就罢了,竟然还仗着块头大,故意说风凉话气他,说什么打坏的茶壶不用他赔了。

妈了个巴子的,要不是守着月之,他能忍得下这口气?

现在,这帮厂里的狗孙子,又跳出来挑衅他!

当着他的面,勾搭他的女人,这不是踩在他头上拉屎吗?

他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刘主任了!

看他比自己矮两个头,谅他也不是对手。这么想着,董发强一巴掌就把刘主任送出来的捧花拍到了地上。

“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还搞这些资产阶级的穷酸玩意儿!”他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呸!真他妈耍流氓!”

“你骂谁耍流氓?”

“就骂你!”

也不知谁先动的手,两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

按说,要论体格,刘主任肯定干不过董发强。

但别忘了,他还带了两个小跟班。

本来,董发强一个外单位的,整天开个破车神气活现地来厂里,光明正大地撬他们的厂花,小兄弟们早就看不惯了。

这会儿,他们就光明正大地拉偏架——嘴里喊着“别打了”,可实际是一左一右抱住董发强,任由刘主任进攻。

那场面真是热闹极了——几个男人张牙舞爪地打,月之在一旁又哭又喊地拉。

最终,刘主任嘴角流了血,董发强则满脸挂彩,两只眼泡被打得肿得跟癞蛤蟆似的。

见董发强被打成那样,月之又心疼又害怕。她踮起脚来,扽着衣袖,想要帮擦他脸上的血。

谁也没想到,董发强竟一把搡开她,咬牙切齿道:“我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认识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

月之怔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董发强的话有多么恶毒。

董发强点着她的鼻子骂:“王月之,你要想跟我成,明天就从这厂里辞职!”

泪霎时聚在了眼框,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月之捧住脸扭身跑了。

虽然也曾被父亲和弟弟打骂过,可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当众羞辱过,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也是有自尊心的。董发强骂得那些话太难听了,把她的脸面、她的心,都绞成了碎片,狠狠踩在脚下,碾成泥沙……

她想,她再也不要见董发强了。

13

有一种姑娘对待感情是举重若轻的,拿得起也放得下,但月之显然不是这种姑娘。

前一分钟,她还想着再也不见董发强了。

后一分钟,她又因为董发强跟玉璇争辩起来。

在宿舍里,玉璇劝着她:“这回你该认清他真面目了吧?情绪失控,心胸狭窄,这样的男人绝不能深交!”

“不……他不是……他只是太在乎了……”月之趴在床上抽抽嗒嗒地说。

“天哪,你不会还以为他是爱你吧?你清醒一点,他这是控制,跟爱有半毛钱关系?他问过你的人生规划吗?凭什么张口就让你辞职?你们还没确定恋爱关系呢,他已经在限制你自由了!这种男人也太可怕了吧?”

“别说了!我不想听!”

月之趴在床上哭得更大声了,她知道玉璇说得都对,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心痛。

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她多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她还能什么都不想地跟他一起散步、兜风……

玉璇叹了口气,看月之那副痛苦的模样,她不由地在心底庆幸,庆幸自己出手果断,及早断了月之对董发强的念想,否则,照月之的性子,再拖下去,还真不好收场。

她一路跟踪到饭店,那饭店的服务员小妹是收了她的红包,故意激怒董发强的;厂门口董发强和刘主任“拔刀相见”也是她安排的。她跟刘主任说,这天是月之生日,叫他带着花在厂门口等着月之,给她个浪漫的惊喜……

晚上,玉璇陪月之去食堂吃饭,月之跟在她后头,怯怯的,她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指指点点。

饭端过来了,她吃一筷子,就再不动了,低着头,像犯错了的病人。

玉璇看不得她这副丧气样:“干嘛呀你?错的又不是你,干嘛一副见不得人的样?”

月之红着眼圈,期期艾艾:“我还能见人吗?别人现在咋看我啊……”

“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两个男人追求你,可谁也没追上,打了一架吗?你又没做亏心事,管别人呢?”

“你说得倒轻巧,人就是活个脸面,我在这厂里都没脸了!”

玉璇嗤笑了一下,说:“奥,合着你这一辈子就为了活给厂里这几个人看?他们说你好,你就活得值;他们说你不好,你就白活了?这辈子你就绑在这厂里了?”

“那当然了!就是让我当一辈子工人,我也心甘情愿!”

玉璇不由地摇头:“月之,时代会变的,现在你这样想,将来未必!只有自己有真本事,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不能怪月之目光短浅,这一年是1981年,这个时代还是工人阶级的天下。这个时候,人们还笃定地相信:只要进了国营大厂,那么结婚、住房、生娃,娃上幼儿园,娃上小学、高中……总之,一个人从生到死的一切,单位都能给你安排地妥妥的。

可又谁能想到,仅仅十几年后,国企变成了私企,满大街开始传唱刘欢那首饱含深情的颂给下岗职工的赞歌《从头再来》。

董发强正是90年代供销社改制之后被扫地出门的,母亲月之则在下岗后去私企打零工。后来,高不成低不就不愿出去务工的董发强迷上了炒股,结果是赔的一塌糊度。经济的困窘,旁人的白眼,都成了他在家施暴的理由。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从很小的时候起,玉璇就懂得一个道理:一个人要先有能力把控人生,才有能力掌控一段婚姻。

她懂得的道理,她希望现在的月之也能懂。

14

过了一个多星期,董发强又来厂里找月之了,他不好意思再进厂,就开着他的灰色桑塔纳,在厂门口等着。

可月之说什么也不肯再见他。

不但不肯见面,月之还托人,把二十块钱交还他手里,来人代话给说,算是还清了他请客吃饭、买东西的花费。

月之悄悄躲在远处,看董发强收了钱,阴沉着脸上了车。

随后,那轿车也像带着气似的,猛地开启,四轮带土,绝尘而去。月之只觉心像被人掏空了一块,不觉捂住脸,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最难受的那几天,是玉璇陪着她。

玉璇开导人的方式也特别——一下班,她就拉着月之去厂书库看书,刷题。

那几天,她嘴里翻来覆去的话是:“男人会变脸,可学到的真本事不会变!”

“越难受,你越往死了学,这叫以毒攻毒!”

“为不值当的人耗心费神,那是傻!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才是聪明!”

……

真正让月之死心的,是半个月后,大午来厂里大闹。

这回他直接进了厂,站在月之宿舍楼下喊:“王月之,你不理亏,躲什么呀?”

月之自然不肯露面。

越见不到人,董发强就越发急,骂的话也越难听了:“好你个王月之,爱慕虚荣,脚踩两条船!你跟你那个穷爹,合起火来骗我钱!彩礼你爹都收了,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男宿舍楼和女宿舍楼是对着的,霎时,两个宿舍楼一格格的窗户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脑袋瓜子,有人吹起了口哨,不知是谁往楼下泼了一盆脏水……

月之在屋里急得来回转,同屋的姑娘们也看不过眼了,骂道:“这姓董的,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个玩意儿!”

“这也太欺负人了!”

“月之,你就让他这么骂?”

面对不堪入耳的谩骂,众人的非议,月之只是把两只手紧紧地绞着,手背都被指甲抠出了血痕……

听到消息,玉璇从厂办匆匆赶过来,正撞见董发强那副不管不顾的疯狗样。

玉璇把袖子一撸准备跟董发强对骂,却看见三楼的一扇窗忽地开了。

一个女子探出身去,脆亮的声音呵斥道:“谁收了你彩礼钱,你去找谁要!别再这撒野!”

是月之!

她脸憋得通红,眼圈也泛红,那一声喝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硬忍住没掉一滴泪。

玉璇的心忽地热起来,她几乎想挥起胳膊大喊:“Yes!”

她的月之,她的母亲,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忍气吞声抹泪的小女人了!

“董发强,上次我爹来厂里闹,我就跟他明说了,这辈子再不回那个家!大家也都看见了!他跟你商量的什么,我不知道!要说彩礼,我更没见到一分,你来这闹没用!”

楼下的玉璇接上月之的话,大声说:“董发强,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搞旧社会买媳妇那一套?谁不还钱,你上法院告谁去啊?在女孩楼下骂街,算个男人吗?”

“噢——!”楼上一众老爷们听见玉璇和月之一唱一和怼得来劲儿,竟兴奋地跟着敲盘子打饭缸地吆喝着起来。

“就是啊!怨不得人姑娘看不上你!”

“这不胡搅蛮缠嘛!”

“哥们,别给男爷们丢人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行!王月之,这可是你说的!”人多势众,董发强眼看讨不到便宜,只好撂下狠话,自找台阶:“我回去就找你爹去!他要不把彩礼钱吐出来,你看我和我爹轻饶了他!”

董发强走了。

月之顺着窗沿跌坐在地上,浑身软得像虚脱了。可内心深处,她觉得有什么正在一点点变得冷硬。

对董发强、对她爹,她都失望透顶。

但这失望也并不全然都是悲凉的,相反,因为悟出了些什么,看透了些什么,反而激发出一种说不清的力量。

15

月之开始全力备考。

在玉璇的鼓励下,很顺利的,两年后,月之拿到了自考的本科学历。

又是在玉璇的鼓励下,拿到学历后,月之很快从工厂辞职,应聘去了一所中学。

当了中学老师之后,月之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

人都是社会化的动物,身边围绕的人变了,在加上知识的熏陶,月之变得越来越自信,言行举止也干练了,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看法。

有时候,揽镜自顾,望着镜子里那个外表温婉却眼神笃定的女子,月之心中总会萌生出蜜糖样的欣喜。

她多么喜欢,现在的自己!

像很多年前,与玉璇初相识时她在心里偷偷幻想过的那样——如今,她真的活成了玉璇的模样。

当老师的时候,有不少男同事追求她,但对恋爱,月之不再那么渴求了。

从农村到工厂,从半文盲到大本生,从工人到老师,这一路身份的转换让她体会到:原来,人活着的世界可以那么广博,那么精彩。

她才22岁,玉璇已经点燃了她心头的那把火,她不甘就此止步。

24岁那年,月之一鼓作气又考上了硕士研究生。

这一次,她将从北方小镇南下奔赴上海。

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城市将会是未来中国经济的腾飞区,成为年轻人口中充满魅力的“魔都”。

她只是在欣然迎接命运的召唤,这种召唤再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主动的选择。

去上海时,玉璇来火车站送她。

她们紧紧地拥抱着,任泪水冲刷面颊。

放开手,彼此凝视,她们发现,不知何时,她们都已成长为更成熟的女子。

这一次,月之将独自出发。

玉璇对月之说,把她养大的住持师傅病了,她要回去守着师傅。

月之说:“玉璇,你好好的,我一放假就来看你!”

“好!”玉璇点头。可是,在心里,她其实很清楚,这将会是她和月之的最后一次会面——这一个多月来,她一直反复做同一个梦,冥冥之中,她早已看到了结局……

但她并不难过。

以往,遇上事情,她总要喋喋不休地对月之唠叨个不停;而这一次,她只想,也只需要含笑地跟月之告别。

她的月之已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子,再不需要有人跟在身边循循善诱。

16

1985年,9月12日。

这一天,玉璇回到玉佛寺。

给住持师傅重重地磕过头后,玉璇跪在佛像前,向佛祖敬上最后一柱香。

满头白发的师傅望着她,一言不语,眼眸中只有无尽的悲悯……

这许多年来,师傅任她自由来去,从不约束,也不问缘由。

她其实一直觉得,师傅满面的皱纹和深幽的眼眸里,早就蕴藏了上天神秘的不可言说的箴言。

她听见师傅在身旁沉沉地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玉璇感觉身体渐渐轻飘起来,彷佛一片羽毛悠悠然漂浮在沉默而温暖的海洋……

恍惚中,她看到了7岁那年的回忆。

那一年,母亲带她回娘家,正赶上村里的玉佛寺要拆。看热闹的村人把寺庙围得满满的,人们看到佛像被推土机铲倒在地,高大的佛像轰然倒地,佛的手脚四肢都断成了碎块。工人像拾垃圾一样把碎块往翻斗车上搬着,滚落在墙角的佛头沾满了泥污。

不知怎的,看到佛头上那双被泥污糊住的慈目,小小的玉璇心里忽然很难过。

她于是跑过去,跪下来,脱下外衣认真地把佛头擦了又擦……一面擦,她一面在心底哀怨地呢喃:“大佛啊大佛,现在你也要走了,你走以后,我求谁保佑我的妈妈呢……”

呵,原来如此……

竟是幼时的一个无意之举,冥冥中成就了缘起缘灭。

玉璇释然地笑了。

回忆的画面消散了。

最后一滴泪,落到了地上。

她在心中默念:“妈妈,为了我,你隐忍一生;我也愿意为你,放弃这一生。请你一定要幸福!”

她看见自己的手、脚,蔓延到肢体都渐渐变成了透明的铅灰色,随后整个身体像破碎的沙漏,忽地变成许许多多数都数不清的粒子,洋洋洒洒地消散在空中……

这一天是1985年,9月12日。

这一天,本该是董玉璇出生的日子。

17

2001年,上海福苑小区。

一个少年喜冲冲地推开家门。少年扬着手里烫金红底的录取通知书,语气是难掩的骄傲,还有迫不及待向母亲报喜的雀跃:“妈,快看,我考上XX附中了!”

正在沙发上看书的月之,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吗?聪儿,快拿过来给妈看看!”

XX附中,是上海最优秀的高中,能考进这所高中,相当于重点大学打了保票。

月之的眼中尽是欣喜:“等会儿你爸就下课了,今晚就不劳烦他做饭了,咱一家三口出去吃,好好庆祝一下!”

“耶!”儿子笑着揽住她的肩膀,14岁的少年个头比她都高了,却还像小时候那般爱跟她撒娇。

这一年,月之39岁。

在科研所任职的她是单位最年轻的正高。她嫁给了读博期间比自己高一届的师兄。在大学任教的丈夫温文尔雅,对她呵护有加,他们还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

月之觉得很幸福。

在这样的年纪,对拥有的一切,她感到满足。

只是,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

梦里,儿子帅气的脸突然一闪,变成一个16岁少女清秀的面庞。在闭塞昏暗的房间里,少女对她扬着录取通知书,兴奋地说:“妈,快看,我考上了!考上XX大学了!我可以带你走了,我们再也不回来……”

她不知道喊她“妈”的少女要带她去到哪里;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少女说她们再也不要回来……

只是,梦里她的心好痛,痛得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那少女很爱她,她也好想把她当做女儿来好好疼爱……

梦醒的时分,她面颊上全是泪。

夜风抚动纱帘,清白的月光照进来,把卧室映得如梦似幻,少女那双聪慧的眼,像暗夜中的月光温柔地镌刻在月之心头,令她久久无法释怀……

以至于,恍然间,她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是真的有过一个女儿……

——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两个多月,故事里有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是奇幻,也是世情,除了说亲情,也想探讨两代女性不同的人生观、婚姻观,想说的话很多很多,都放在故事里了。如果你被感动了,记得点赞,点“在看”,分享到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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