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森林

“神明不死,除非他执意求死。”地牢里,幽暗的烛光忽隐忽现,只能照亮执鞭之人的半边侧脸,清冷而棱角分明,像块碎玉,远观善意可亲,近则寒气逼人。

“你是神啊……是不死之身,那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这吐字极轻极缓,好似在与自己喃喃自语,又好似在和面前衣衫破败血痕累累之囚倾诉家常。

那人的手沾了盐土,一丝一毫地从那囚上的肌肤抚摸过,极其温柔,极其细致,尤其是由鞭拷打皮肉溃烂处。

然而那囚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波澜,仿佛忍受这无尽的极刑之苦于他而言已经习以为常。

十五年,他已经被人王羿臣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十五年。

羿臣抡起棍子向他头顶砸过去,木头和头颅撞击的沉闷巨响回荡在沉寂的狱中,摇曳了牢口几缕微弱的烛光。觉得他血流得好似还不够多,一下又一下。皮肉皆绽,五神剧裂,然而他却要清醒地承受着这一点一点的痛入骨髓的极刑。

神微弱。羿臣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把他的脖子折断,如同掐死一根羸弱的纤草植物,他的结果会和来到这里的人一样的。——炼泽乡,这由人王花费数年与数万奴隶建造的人间地狱。民间人口相传,“凡囚进入者,受尽皮肉之苦,痛不欲生,死罢不能,煎熬数载,无人生还。”

站在两面铜镜的中间,可以看到侧面。永远在正面眼见不到的东西,人会在边缘一览无余,深陷半截。

羿臣揪住他的头发,就掉下一大把来。“张开嘴。还剩九颗,十颗,十一颗牙齿。你来的时候有几颗?”他没有反抗,白翳向下耷拉着,黑血结痂的嘴角吞吐着几个含糊不清的语词,他不知道,他已经忘了,或者他自始就未在意过。

他像一个灰色的骷髅一样,橐驼着对折身体蜷缩成令人摒弃的一团。看着他妥协的苍白的脸,羿臣顿时失去了兴趣。

“很疼吧?”羿臣收手,起身整理着袖口,纯黑色的帝袍看不出溅在上面的血渍,只有一块块凝结了的黑色硬块黏附着,足以应付过那些多管闲事的人群,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臣,不,确切地说他们心知肚明,兴然观焉,生怕挑明后错过一场好戏。

“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杀死,吾辈高高在上的木神白泽。”羿臣轻笑,替谢汐擦去脸上的血,“不过很快你就不再是神了,也不配拥有这个名字,是么,谢汐?”羿臣不紧不慢地直言木神的名讳,将一根五尺长钉刺入谢汐左胸的伤口里,神情亲和,竟看不出一点杀戮。



“君无渡海,君竟渡海,渡海而死,其奈君何!”在世人一无所知疾浪的表象下,不知为何物的力量能够搅动这天地风云,以风雨欲来之势笼罩天涯。渔人尽数归去,海岸边徒留等不到归来丈夫的夫人斯斯而泣。朝夕之间,欲以为白头偕老者,已成未亡人!

倏忽间海上白雾弥漫,偌大海域,左岸已成炎炎之势,而右岸却冰冻彻骨。异变交合处隐隐走出一衣红之人,步子不疾不徐,而又有别于常。左足与右足交替之间,气息紊乱,像是将死之人拖沓躯体,命数已尽,灯尽油枯,却又刻意伪装以掩饰失衡。依稀之间,只听得那人道:“吾来寻你。”

风云变幻,顷刻之间大雨倾泻而下,天灰至浓墨,千丝万缕的滂沱竟有将天地缝合,混淆黑白之势!世间的一切声音在这海怒中变得渺小而遥远。待大雨过,那红衣已消无影踪。

“若是像如今这般,他其实妥协过多次。但林中生灵皆知,他的妥协皆是为了我等,一个心软的神,然而纵使为我们退让过多次,他不曾容许为自己懦弱一次。”一个苍老的声音话道此处,因情绪激亢而颤栗不止,过了良久,所有悲愤慷慨,痛心不已,都只能化为一声哀叹。“他总是厌弃对弈,从前是,如今亦是。”

述者情何以堪,何况听者。

“海入木三分者,木烬沉浮于海。”一稚童声出。

“同悲化雨落下,亡神归期将至。”另一稚童声出。

契童双子,同时语发,天将大变矣。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浑身好冷,那种冷是彻骨的,是能震痛心扉的。他好害怕,恐惧渗透着他的每一缕筋脉,令他寒颤不已。

“为什么?”恍恍惚惚之中三个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就连他也不知自己何出此问。“为什么我在这里?谁来找我……”

他好像记得他要等一个人,他要等他回来。昏昏沉沉里,他好像漂浮了好久好久,日复一日。去无归期,待无止兮。一日,两日,十年,百年……他未等到。

或许这几百年,是神的一眨眼。他最后这样想。

沉溺之际,他只记得周遭全是海水,颠簸翻涌,往复不止。

我还是要等他回来的……

他要回来的……

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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