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和子苓去琉璃堂随喜供养后,便各自归家,临别前,子苓指着冠帽上的簪花说:“今日被你折了几枝,你要还来,听说西苑的玉兰才开,你明日定要与我同去。”
“那玉兰才开,你急个什么。”
“你不懂,春华易谢。”
季清听后,心里便有一丝微悸。
等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季清叫筠生煮起申时之茶。筠生点起茶炉,放上铁壶,少时,壶中便发出吱吱的响声,像一只被乌圆捉住的老鼠。季清觉得莫名的烦躁,或许是光线渐暗的缘故?
“筠生,天暗了,你把灯掌上吧”
筠生取过烛台,点起一根朱蜡,烛火发出微弱的幽光。
借着暮色和烛光,季清取出一卷经书,悄寂默诵。夕日渐渐西沉,像气息奄奄的老叟。远空的霞云,颜色斑驳,形状错落,没有一点激起人观赏的模样。庭下的花木,前几日就失了容色,春光真是叵耐,任由嫣香绯红空自憔悴。
季清口诵经文,心却在外间游离飘荡。不知何故,今日琉璃堂外的影像挥之不去,临别时子苓的话也在耳畔清晰异常,这比夏日鸣蝉的聒噪还要恼人。适才的烦躁褪了装扮,渐渐成了心悸。这种感觉,像一只游走在草丛中的蛇,窸窣而冰凉。对季清而言,这莫名的心悸,不是生客,而是故人。他的至亲故去前,这心悸出现过;他的恩师遇变时,这心悸同样出现过。季清常想这是天公给他的谶语,而且是殃咎一类的。这心悸熟悉得让季清有些怖畏。人对待对未知的路途,往往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光明与黑暗,给人带来的喜忧各半,就像一杯苦酽与甘爽混合的茶,喝下去,却是另一种味道。
忽然,门外有人扣门,或许应该说是砸门。季清顿时被惊得心神猛然一跳,刚刚才退去的心悸竟然回头狠狠地掷出一个巨浪,巨浪劈头而泻,刹那间,他的身形被淹没。等着浪涛逝去,季清的额角已经沁出了些许汗珠。
“筠生,去开门。”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此生涩,让他有些认不得了。
来者是子苓的家僮,唤作琴生,与筠生一般大。琴生向廊下观望,一看到坐在竹榻上的季清,便跪在地上开始嚎哭。筠生忙去扶他,季清慌张地下榻,不及着履,跑到琴生面前。
“琴生!”
“朝奉,我家舍人要殁了……”
那一刻,如同本师瞿昙睹明星悟道时一样安静。头顶的苍穹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足下的土地好像比水还要柔软,又比石还要坚硬。这种安静,胜过某种三昧,超过某种禅悦。季清在这一刻,竟然听闻到虚空的呼吸,一起一落,一张一驰,的的历历。等他明晓过来,才知道,这是自己的呼吸。
“他与我刚分开的……”
“我家……舍人……,刚……到府门前……,就闯出一个歹人……,用的是短剑……,从后背……”。琴生又呜呜地哭起来。
“筠生,去雇顶小轿……,快……”
子苓府宅路程并不远,然而,季清却觉得长如暗夜。这路,像一条的河川,东流入海,无际无涯,无尽无穷,也像此时季清面上的清泪。他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大片,像一幅斑驳的古画。
到了夏府,琴生便扶着季清向暖阁跑去。一进门,便看到地上点点朱红,榻上正是子苓,酷爱簪花的子苓。
子苓的母亲戚氏见季清来了,已经涸竭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季清先给戚氏行了礼,方来到榻前。
子苓的容色,凋落了青阳的芳菲,染上了凛秋的白霜。那是沉寂的白,纯粹的白,季清想起今天子苓瞋怒时微微涨红的双颊。
“子苓……”季清终于恸哭起来。
榻上人的目睑轻轻张起,
“季清,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