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狠命抄经,至十点半。《论语》下决心读一年,与“不如开卷”的同仁师兄共进退,才觉生命不虚空,不晦暗。
惭愧,我才读至《为政》篇。久已不拿笔,写起字来依然笨拙,方方正正,矮矮胖胖,完全不像受多年书法熏陶的人。本想把一腔夙愿付与纸笔,可是字太幼拙,所以借瑶妹推荐的这款手机写作神器,散漫无章的聊聊我读至“孟懿子问孝”一章后的感喟。
子曰:“无违”。这两个字直接击中了我。
樊迟为夫子赶车时,夫子再次告之,似是有意为之。此时我也像是与樊迟并坐,悉心聆听教诲。而窗外飘来的幽香似又把我从远古而来的圣教苍莽地拉回汲汲奔波的人生现实,让我不禁枉然于夫子之道,随即黯然神伤起来。
安营在浙江,却每年在江西和四川两地千里奔徙,对亲情孝道切夫体验之深刻,也只有在夫子说的“无违”二字中尽力寻找安慰了,但是此生恐怕都做不到“生,事之以礼”了。
我婆婆早逝,生前她是极照拂我的。她知道我这小城出身的媳妇对穷乡僻壤的农村是不适应的,于是在生活方面极照顾我,比我矮了一个头的矮小身材,处处替我张罗,甚至每晚给我端洗脚水。印象最深的是某年正月,我们闲坐在老屋的门槛边,她一手扶着高大木门,一手在半膝高的门槛边比划着,说书一样道来小外公的传奇故事,末了又说了一番朴素的箴言:“有钱人一天也是吃三餐饭,睡一张床,我们没钱的人也是一样的。”她说起话来笑语风声,完全不像久病缠身的人。2011年,她清醒地交代后事后,昏睡中告别了人世。想起当年,我们举债度日,借钱奔丧,在老家以隆重的仪式“葬之以礼”,也算是对她老人家的告慰了,只是多年后我都还常常纠缠在她所说的“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分别心里,总是有一点点浪迹他乡的顾影自怜,生活里的不开心不顺心,总不能够达观,文学作品里的骚人际遇反观到自己身上,始终没有与自己的生命打通过,直到老头子孤身留世,与侄子相依为伴,我好像才从这底层的顽强生命中找到了一丝丝无须问为何而活的证据。
这之后的年年春节,我们几乎都是回江西的。公公今年79了,依然上山砍柴,下水捕鱼,种稻收割,摘木子,打茶油,养鸡鸭,日常生活料理,他一样不落。村里的青壮年男人和女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俨然还是一把劳动好手。公公是不识字的,他只能勉强画出他的名字,他不止一次跟我讲起3岁丧母后后妈凌虐他的惨痛往事,但他是抽着老烟,面带笑容地说的,但每逢说到“去学堂读了一天书,回来被后娘打得皮开肉绽”一节时,眼角里就会滚出一滴昏黄的泪。他的夹生普通话让我听起来格外凄楚,因为后母如何不济,他都还是说“妈妈”二字,很老实地唤妈妈,让老人的声音里有世事的沧桑。
大概因为此故,他是格外心态儿女孙辈们的。川每年回去打招呼抱住爷爷的时候,他咧嘴笑开,“我宝宝回来了!我宝宝乖哦!”川儿去田里撒野,滚得一身泥回来,被我一阵训斥的时候,他还是咧嘴笑开;“我宝宝会玩哦!玩得开心!”给川烧好洗澡水后,他还是咧嘴笑说:“宝宝,我给你洗澡哦,我宝宝长得好哦!”最后一天,侄儿已经去上学了,他执意要跟川睡,突然不笑了,嗫喏着说:“我宝宝明天要回去了,我舍不得他哦。”我看不到他的脸了……
至于我,是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生活上诸多的不便,使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家中几个男人的照料。老头子很早起来进灶间,烧好开水,蒸好酒酿土鸡蛋,耐心等我起床,温柔提醒我洗面刷牙后再把我独享的那份早餐小心翼翼端上桌。吃完我不好意思地要拣碗筷,他立刻抢过来:“你休息,我来!”偶尔我扫下地,他一把夺过扫帚,不容分说:“我来扫,你玩去吧!”我要洗衣服,他更是不许,甚至呵斥:“放下放下,水冷,我去河边给你洗!”
几乎年年如此,不独今年呀。他枯树一样粗糙老黑的手,棱角分明昏黄的脸,常年劳作直不起来的腰身,从小吃苦耐劳练就的隐忍性格,全部都被岁月磨成了如今的温厚与善良。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闲时去村里走走串门,当街时去圩上买点零用,有时去二姐家坐坐,喝两碗淡茶,也会跟几个老家伙攀谈两句,没有怨气,没有悲伤,也不因为自己还住着土墙老屋和别人攀比,让我这个文艺腔调的城里媳妇满脑子里都是翠翠爷爷的形象。
初一那天早上,大家都开始各家走动拜年,吃茶闲聊。我也很真诚地对老人家说了几句话:“爸爸,你就保持这样的心态,健健康康的,活到90岁100岁,像个老神仙!”大家正在吃早餐,老人突然就放下了筷子,抬起手,竟然抹了一把老泪……川儿跟爷爷此时竟然也保持了一致的沉默,悄悄地扁起了嘴,忍不住滴落了一行珍贵的眼泪。我想,对我这样不能久居老家的媳妇来说,这样也算一种“事之以礼”吧!有时我也很抱憾地对他讲:“爸爸,两个儿子儿媳都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孤单伤心啊!”老人却很达观地:“我们的人,要到外面去做事,才有更好的生活啊!”他说“我们的人”时,我听着格外感伤。
正月初九,我们必须要回浙江了。头天晚上,他把家里能拿出来的好货全搬出来,土鸡蛋,土米,土茶油,土米果,土腐乳,地里拔来的新鲜蔬菜,满满地塞了一袋又一袋。忙忙叨叨,念念有词,我听见他在迂幻地场念:“阿弥陀佛哦,阿弥陀佛……”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听见笨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灶房里开始升起了炊烟。等我们起床后,堂屋里一片烛火通明,神台上,婆婆微笑着注视我,六十七岁的面容挺年轻的。我去上了一炷香。
快要走时,公公在年三十迎神的地方又点燃了香烛,拜三拜,又往我们每人口袋里塞了一小把米,双手挥动,示意我们“去吧去吧!不要挂念!”在后视镜的车窗里,老人站在路旁,渐渐从清雾升腾的晨间淡退了身影,而川儿的眼泪,已经磅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