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妈妈已经昏迷不醒被送去医院。小陈以最快速度赶回家，也没挽留住妈妈。

匆匆忙忙办完葬礼，看着屋里坐着的黑压压的大伯和姑姑们，小陈这些天积攒下来的怨恨、眼泪还有愤怒一股脑的全部涌到嘴边，想痛骂坐在角落里的爸爸一顿，怨他没有把妈妈及时送去医院。想把这些平时并不来往的亲戚们全部赶出去，这种时刻惺惺作态的安慰没有半点意义，小陈讨厌他们碰妈妈擦过的家具，坐妈妈洗过的床单，讨厌虚伪的眼泪。

最终小陈还是没说一句话，坐在屋里暗自抹泪。送走亲戚们后，老陈准备和小陈好好聊一聊，从妈妈突然去世到丧事结束，似乎父女俩都没有好好说过话，老陈不是不知道小陈心底的怨恨。

小时候，老陈还被叫做小陈的时候，在广州独自打拼，小小陈和妈妈只有在寒暑假才能和爸爸在广州团聚。后来小小陈长成了小陈，当年的小陈变成了老陈以后，终于能把工作调动回家，一家人终于不用聚少离多。妈妈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性格，老陈有着南方男人的慢性子，一个雷厉风行一个温温吞吞，虽然也有争执，但是老陈基本不正面回应，陪着笑脸不说话等妻子消气，这种模式下一家人倒也相处甚欢。

出事那天，平时都会准点下班的老陈有些应酬，没有及时赶回家，妻子在卫生间洗衣服，脑溢血突发栽在了冷水盆里，北方冬季的水刺骨的冷，全部浇在了妻子的脑部，血块郁结，一步之差没有挽留住妻子的生命。小陈把这些归咎于老陈的失误。高高大大身体健康的妻子就这么突然撒手而去，老陈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小陈好几天不和他说话，老陈也颇有自责，加上愧疚，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似乎更难和小陈陈沟通。除了上下班，老陈就一个人闷着头在厨房里做饭。

平日里都是妻子解决衣食住行，老陈会做的菜不多，唯独这鱼汤熬得鲜美入味，无人能敌。鱼形不散、鱼肉紧实，奶白色的鱼汤上面撒上一点葱花，菜式简单，味道却勾人肠胃。

离家前一天，老陈做了好大一桌饭菜，还熬了一锅拿手的鱼汤，准备给闺女好好补一补。用食物来表达感情似乎是我们都很在行的事情。老陈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熬出了一锅鲜美的鱼汤。饭吃到一半，老陈突然说了一句“以后就爸爸自己在家吃饭了呀”。小陈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口米饭怎么也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呛得眼睛通红。老陈咂咂嘴，觉得自己不该在小陈离家前一晚说这种话，想说什么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思来想去，这个笨拙的父亲只说了一句“你多喝点汤”。

回到学校，小陈想到以前母亲每晚都会和她发消息，打电话或者视频，现在没了母亲，没了这个可以让自己依赖撒娇的人，哪怕自己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也变成了没妈的那棵草，就像是一把大剪子凭空剪去了自己剩下几十年的人生，魂没了魄也丢了大半。老陈自己在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也似没了主心骨。

小陈毕业后搬进了公司的集体宿舍，离家25分钟的车程也鲜少回家，刻意和老陈保持着距离。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工作慢慢稳定下来，老陈现在唯一操心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女大当嫁，老陈虽然性格慢吞吞，又不是傻子，周围亲戚朋友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恋爱结婚，步伐快的都开始当准妈妈准爸爸了，老陈也有些着急。小陈虽然和妈妈长得很像，但是性格中和了他和妻子的脾气，有些轴又有慢热。从小就不怎么和人接触，连兄弟姐们都极少来往。老陈愈想愈着急，开始自作主张帮小陈介绍对象。单位里新来了几个同事，其中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谈吐斯文。老陈以自己的眼光替女儿选中了他，自知女儿性格执拗，老陈不敢明说是帮她介绍了对象，只说是和朋友吃顿饭，怕自己酒喝多，想让小陈陪着自己挡挡酒。小陈捧着手机去了这场“鸿门宴”，见到男生的第一眼小陈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是面子上总要客气一番，老陈拉着男生推杯换盏，用眼神暗示小陈和别人聊一聊，小陈装傻，继续捧着手机玩消消乐。

饭局还没结束，小陈就急吼吼的拉着喝的微醺的老陈跌跌撞撞赶回了家。老陈喝多了话多，以前她妈也说过老陈这毛病，不过想想总比喝多了打媳妇孩子强，再说老陈偶尔才喝一次酒，醉醉也无妨。可那是她妈妈在的时候，自己不用去管喝醉的父亲，也不用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一些有的没的。现在自己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女性，她要去烧水去拧毛巾给老陈擦脸，还得哄着他喝水，忍受他浑身的酒气。老陈借着酒劲想和小陈说下自己的打算，小陈这么久没回家，老陈攒了几肚子的话想和小陈说，小陈直接热毛巾盖住了老陈的脸，阻止了他沟通下去的欲望。

这件事情就这么搁置下去，后来老陈也断断续续的试探着女儿的心思，介绍的几个男生小陈表面接受，微信上从未主动和对方互动，这种冷处理的方法倒是很是奏效。渐渐别人都知道老陈有个古怪脾气的女儿，老陈也把这个念头隐了下去。

春节去扫墓，老陈又喝了点酒，啰里啰唆在妻子墓前说了一通，然后又说到了小陈的终身大事，说到动情的地方，老陈嗓子有点哑的难受。小陈在旁边蹲着烧纸，看着弯着腰说话的老陈，小陈眨眨眼睛，努力不哭出来。

心底还没彻底原谅父亲，妈妈走的那一刻开始，小陈就没在老陈面前流过一滴眼泪，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也不想表现的太悲伤，小陈尽可能的让自己表现的更淡漠一些，虽然母亲的去世是一场意外，但是想到这些年母亲为这个家吃的苦，自己就无法彻底实话。小陈希望自己的冷漠无情就可以像巴掌一样打在老陈脸上，让他心理上痛一把，让他也体会一下那些年母亲带着她一个人的时候尝遍的孤独和辛酸，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欠她母亲的欠自己妻子的这辈子都没办法偿还。

开春后，小陈和一位男生走的近了起来，两个人也会一起去吃饭逛街看电影，人说母女连心，老陈算是父女连心，好像也感受到了女儿蔓延出来的喜悦，也不再提相亲的事情。

后来有次下楼倒垃圾，老陈撞见了和男友一起回家的小陈，小陈有些尴尬，男生却大大方方的和老陈打了招呼，礼貌道别。

小陈笑意盈盈算是默认了这段感情，老陈觉得自己即将了却一件大事，做菜的时候都开始哼小曲儿。

这个小镇上，人口密集，去打听一个人简直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容易。老陈开始留意打听这个男生，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老陈拿出了自己多年在公司摸爬滚打的精明，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套小陈的话，记下来有用的信息，发挥自己的人脉，最终打听到了这个男生的家世。说家世有些夸张，小地方的人哪有那些讲究，其实就是了解到了对方的家庭情况和这个男生的为人处世的评价。

要么说小地方就是好呢？想知道啥都可以打听到，不想知道的也能打听到。这个男生，不，这个男人，32岁，不是小陈知道的28岁，离异，因为是在中国地图的那一端结的婚，所以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走漏风声的是这个男人的大姨。老陈一边嫌弃女人嘴巴不掌门，一边暗自庆幸这个长舌妇给了自己最关键的信息。

老陈气汹汹的回到家，把晚上准备吃的鱼狠狠地摔了几摔，一刀一刀的剐在鱼身上的刀就像是在凌迟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做好饭，小陈嗅着鱼汤的鲜味回了家，饭桌上老陈几次想点醒小陈，这个恋爱中的蠢女人散发出来的粉红气息，让老陈桌子下面的手攥了又攥。老陈暗示小陈，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男人要是很会哄女孩子，一定是因为之前交往过不少女朋友，一点点学会的”。老陈憋着脸猛然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小陈笑的直咳嗽，“你是不是又看什么爱情帮帮看的节目啦，那些节目少看，都是假的！尽骗你们这些老年人！”。

老陈嘴笨，还不是一般的笨，女儿一句话堵得他说不出一个字，老陈决定换个机会再和女儿沟通沟通。

要么说成熟的男人有着迷人的荷尔蒙呢？小陈很快就融化在就男人的甜言蜜语之下，把自己的全身心交于这个男人，可是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没有看到床单上的鲜血，立即换了一张脸皮，声称小陈不是处女，玷污了他们的感情。

这段感情匆匆结束，小陈忍了又忍没有哭，也没让老陈看出端倪，但她食不下咽的样子老陈是看在眼里，还微微庆幸俩人终于闹矛盾了，希望这次吵架俩人可以彻底断绝来往。这个男人也确实没有和小陈来往，他拉黑了小陈所有的联系方式，自称自己无法接受一个不是第一次的女人，因为他是中国最传统的男人。小陈欲哭无泪，不是每个女人第一次都见红，对男人虽无留恋但这种设定的分手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老陈不明白其中缘由，看着女儿最近食欲不好，提前几天预定了菜场那家最好的生鲜店，准备好好烧一顿海鲜鱼汤给女儿喝。

还是要再强调一遍小镇的小，小到任何狗血的事情都会上演。老陈撞见了那个男的搂着一个妖艳女人亲亲我我，老陈的小宇宙瞬间爆发，从后面狠狠地给了拍了男人一个巴掌，隔着短袖衫似乎都能看见男人背部红红的手掌印，蒙圈的男人回过头准备大骂，看到是小陈的父亲有些意外，旋即明白了老陈打自己的原因。因为不再和小陈联系，也不需要作出伪善的假面，这个男人骂骂咧咧的作势要走。老陈拉着男人的衣服不撒手，男人太高了，老陈又瘦又小，够不到男人的衣领，老陈把手里拎的鱼摔在了男人身上，溅了旁边那个女人一身鱼腥。菜场门口炸了锅，男人揪住老陈的领口挥着拳头要打下去，嘴巴也不干净，大意是小陈也不是省油的灯，性格古怪的女人谁看得上等等。

男人触到了老陈的逆鳞，老陈抓起来隔壁肉铺上的剔骨刀就要扎下去，男人身边的女人扯着嗓子怪叫了一声，隔壁看热闹的众人才惊醒，七手八脚的阻止了老陈，拉走了那个沾满鱼鳞的男女。

老陈有些难受，难受自己的女儿什么都不说，难受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觉得遭受背叛羞辱的仿佛是自己。老陈有些不顺气，想去妻子墓前转一圈，想想女儿一会儿就要下班，老陈转过身拎着还在扑腾的鱼走回家。

烧鱼汤的时候，老陈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嘬了一口，背对着跟小陈说,“谈恋爱，难免会遇人不淑，只要还没结婚，这都没关系，不用委屈自己。我养了你几十年，你是我的女儿，我希望你以后开开心心的，哪怕你以后不嫁人，不结婚，我也不会说你一句，我也有能力好好养你几十年，不怕别人笑话。”喝到微醺，老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小陈低低回了一句“嗯”，就没了对话。

后来小陈和朋友去电影院看电影，多么讨厌的名字《剩者为王》，里面有一段父亲的独白，“我是她的父亲，三十几年前是她来了，才让我成为一个父亲。我也是希望她幸福，真真正正的幸福，能结一场没有遗憾的婚姻，让我可以把她的手，可以无怨无悔的，放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手里，再不至于将来我会后悔，还有当初我怎么就，这么样把她给送走了。作为父亲，我就应该跟她一起去守护。只要她认定了，我就陪着她，那她如果有时候受挫了，我会等到她回来哭一场，如果她忍着不哭，好，那我就可以烧一桌好吃的给她吃。她不应该为父母亲结婚，她不应该在外面听什么风言风语，听多了就想着要结婚，她应该想着跟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的，去结婚，昂首挺胸的，特别硬气的，憧憬的，好像赢了一样。”

屏幕上的父亲突然和老陈的样子有点重合，小陈想到了家里埋着头天天烧鱼汤的老陈。老陈说不出这么动听的话，也羞于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这样一个笨拙的父亲，在人生的这几十年笨拙的宠着自己的闺女，笨拙的用食物去填满女儿的胃，女儿的心。

做父亲的，总是对自己的女儿爱的特别深。小陈看着屏幕上的字，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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