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渺茫,我只是寥廓银河里的一颗星子,是辽远沙漠中的一粒沙石。关于如何降落到这人间,我们一无所知;关于降临到哪里,亦是无从选择。生命原本就充满未知,但前世就有因果,就有那个生命里你不能逃脱相遇,跨越记忆的那个人,所以在劫难逃。但我始终相信,历经洗礼会更加生动而干净。时间永远是旁观者,见证和安慰着我的灵魂。
我有一双大眼睛,但是看不见。
关于外婆的记忆是从一场雨开始的,那一年没有满城烟雨的朦胧清凉,没有该有的和谐欢快。那时的我,似乎喜欢那疼痛和破碎的快感,我喜欢摔东西的碰撞与激情。我讨厌那雨的淅淅沥沥,淋的我心烦。那时候,母亲的安慰也只会让我烦躁,甚至是厌恶。早已经习惯黑暗的我早早被人定义成盲人,在我的认知里我没见过太阳,太阳的耀眼;没有夜晚的星空,星空的璀璨;没有大海,大海的浩瀚,甚至没有见过父母亲,我的亲人,我把所有的怨愤都归结于可恶的造物主,我埋怨母亲,除了埋怨,还是埋怨。
那场雨过后,母亲委屈地告诉了自己母亲,也许外婆也不知道如何安抚自己的女儿,在那样的我面前,一切似乎是徒劳的,外婆只好把我接过去,或许在外婆看来,她照顾我是安慰母亲最好的方法。三代人因为我让每一个人都不快乐。我想最痛苦的也莫过于此吧。我从来没听过外婆的哭声,她总喜欢亲吻我的脸颊,让我的触感格外的灵敏。外婆的嗓子格外好,教我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她给我讲草原,她嘴边的草原是这么美,我想外婆天生就是个诗人,她说“辽阔无边的大草原像是一块织就的绿色巨毯,走在草地上,那种柔软而富于弹性的感觉非常美妙。而绿草与蓝天相接处,牛羊相互追逐,牧人举鞭歌唱,处处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错落有致的蒙古包,升起的袅袅炊烟”。于是我开始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音乐接触。我的耳朵头一回听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好,漆黑的眼前第一次开始勾勒美好,虽然我从没见过草原,但是我的心跳,头一回因为兴奋和美好加剧。
外婆在窗外种了一地的芍药,每天清晨,外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让暖暖的阳光亲吻我的脸颊,在我的手背划过,在我的指尖穿梭,她说阳光是暖的。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让我闻每一种花的味道,她会带我去自己的菜园里,让我触摸茄子,西红柿,黄瓜,一样一样,她会抓小虫子在我的手心里乱窜,我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害怕,反而开心的搂着外婆开心大笑,她会拿小本子帮我记录,然后让我对号入座问我每样东西摸上去都是什么感觉,直到有一天,她的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东西,还有我那惊人的记忆力答对的红对勾。
当我的唱歌天赋让邻里八舍都翘起大拇指时,外婆带我去学音乐,也许这就是造物主对我的眷顾,其他的孩子都得背着拖到屁股蛋上的书包,而我却不用,我只带着,外婆准备的糖果和那双永远迷人的大眼睛。
那些梨花似雪、晨鸟歌唱的日子,那么美好。童年的矮墙下,野生的椿树已经越发挺拔。午后阳光下轻盈的粉蝶,还在翩飞。萤火点点的夜晚,那些没讲完的故事,还在继续。我身上的棉袄,新絮还在增加。然而岁月总是趁人不备的时候,渐渐地爬满了我的双肩,爬上外婆的双鬓,睡眼朦胧的我,梦还惺忪,生活却这样,当你沉醉在美好时,它怕你的安逸让你忘乎所以,于是等待我的是从头而倾的冷水和袭击背后的戛然。
也许从我出生,我就与春天有了难以割舍的姻缘,与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春天,外婆院子里的花再次开了,今年的雨来的有的早,上午,外婆打着伞,带我听了细雨打花瓣的声音。下午她说去买蜂蜜给我做甜糕,她打着伞出去了,我依稀感觉到他开始摇摆的身躯,像雨中摇曳的花。那天的雨下的并不大,却是生命里最大的一场雨。
不是她心狠,是这个残缺零落的马路,过于狭窄,实让外婆再找不到容身之处,更别说安放死亡时的恐惧和无尽的留恋。于是外婆的身体与奔驰来的车结结实实的碰撞。雨中,那个走路已经开始摇摆的老人,极速的摔倒,随后被雨浇的湿透,溅起的水花带着刺眼的红。她的手里还握着给我买的小花伞和那瓶摔烂的蜂蜜。
所有的人都来了,我在那间小屋子里安稳地睡觉。梦里我隐约听到哭声,是我从来没听过的震耳欲聋的嚎啕。梦里梦到妈妈说,外婆迷路了,回不来了。外婆去的那个地方住着慈祥的上帝,和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
我其实不怎么能懂。
我也知道一点。只是那会的我太幸福。外婆一直教给我音乐,唱歌,花草,却没说,有一种东西叫死亡……
也许,如果那时的我早早的知道了死亡,我不敢想象,我该是多么慌张。而我的恐惧就像一个未发育的胚胎,一切没有准备,还没分娩就已经流产夭折。
日子就是这样,经历波澜终究会归于平淡,因为那个叫做时间的东西,给予我很多,教会了很多,我才知道褪尽铅华,尘埃落定。于是慢慢长大后才把那场慌乱暂时的拿泥巴糊住。然而岁月终究不肯饶恕,走过的路,要用一朝一夕来踩平,要用记忆的苦痛来偿还和磨平。于是,许许多多触手可及的幸福,在天明的窗外,在朝霞破暝的晨晓。却被门环突然叩响的声音一下拉到记忆的笼牢,刹那间,泪流满面。
多年后我是那个大眼睛的姑娘,永远在唱歌的姑娘。
慢慢才懂得,生命的幸福虽短暂却又长久。
我没见过外婆的笑,无论无奈与慈祥,但我记得她的鼓励,听过他的歌,我的味蕾被她的年糕俘虏过,我的手掌残留着她的体温,我的脸颊曾有过她的泪痕,至今未干。我不曾见她,我也见过她,她也从未离开。她的美丽与爱,路过我的心,就不再离开。
她用十几年的爱,给我再造了眼睛。当世界为我关了一扇窗时,外婆用她的朴实,善良,用每一个生命,用多种感官,用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她是我的眼,而她却在半路上突然迷路。愿来生,我做她的眼睛,我要牵着她的手,领着迷路的她回家。
世间曾有外婆也有我,只不过早已隔了风雨时空,再也不能相遇,那个陪伴我的灵魂突然恍如隔世,我会永远记住,那个让人珍爱的女人,那个不会老去的灵魂。你寻她,她在这里;你不寻她,她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