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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听一位老师讲述他儿子会走路,从无到有,瞬间而成。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始料不及,刚才还在沙发边上,扭脸小东西就不见了,一扫视下原来已经走过楼道摆治抽拉门去啦。几步路的挪动在刹那间迈成了人生的一大步。解放了的双手,不仅是大人的,也有自己的,于是在跌跌撞撞中不稀罕任何人的辅助,绝对自由的探索开始了。
去年此时,刚出生时的状态就显得遥远了。人都是忘事儿的人啊,正月里的春寒料峭抑制不住额黄柳色的打开,一到夏天人就丝毫记不起这打开的妩媚与含蓄。我在凌晨时填完病历,小儿便平稳降落。第二天白天工作,下午去病房时正赶上晚饭时间。医院的电梯就如同十字路口的红灯,这种使人焦虑的设备时刻考验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站在电梯的边缘,并往里稍稍挪动以便一位带着妻子进来的彪型壮男生进来。
他低着头玩手机,我打量着他,眉毛、鼻子、面庞,都看得清楚,只是眼睛掩抑在人影中,肩宽背厚,个子要高出我去一点点,年龄怕要被我甩出半条街。他敞着怀,藏青色的羊毛衫,圆领,胸口是五菱汽车标志般的暗红色线织图形,腹部有一些隆,是体格壮实的标配,并未到横挺那种将军肚的程度。
叮咚,就到了。
我匆忙闪离,病院中探看亲友的人,无不是走在上海地下铁站的脚步,步履匆匆,川流不息。像是被驱赶。84药水曛遍,高楼重重,身处其中,人该是到了如何的内心慌乱?我站在门边的床位就看见刚才的男生在前,妻子在后,鱼贯而入,走到最里的床位上。待产。为不失礼貌,我先行向他问好,实在在电梯中的观察未料到居然在同一病房。他轻轻“邪”了一声,面上微露笑容,我看到他的眼睛,单眼皮,目光迟钝而深厚。不似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机灵和对答时该有的流利。
因明日剖宫产,所以医生提前来安排一些注意事项,不许吃饭啦什么的常规程序。他的父亲第一次露面,中年靠上的男子,脸黑黑的,个子高挑,默不作声,甚至一个晚上都没说话。其实,我离开了,并不知道他多久没说话,只是夜晚十点钟我再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那男孩独自守在一旁。
一时无聊,我要将产子化成一场搞笑片,以便缓解妻子产后情绪,于是有意嘲笑妻子在此期间的各样囧态,比如独处产房,面对医生时受到医生的恐吓。我说,那是医生故意的,让你在陌生惊恐情绪下,更能集中精力听从他们的安排。都是各行各业的小伎俩而已。
忽然,我慢慢不做声了,妻子也不说话,示意我听着。在我离开的那几个小时里,病房里发生什么了吗?是,发生了那个男生和他父亲的争执。争执的事情可能是在家里已经发生过了,此刻再吵对大家来说是没有上下文的情节。没听明白,但男生半天一句的顶嘴和没好气的怒目圆睁,是他的妻子和母亲看的最清楚的。并被她们用语言公之于众。妻子小声告诉我,我母亲也小声告诉我,于是我也知道了这项八卦内容。
麻醉师来请签字的时候,产科医生也一起来的,看上去医生认识他的父亲。医生说,二十几年前,是我给你接生的,现在你都要得孙子了。众人皆感慨纳罕,人生机缘,同居小城的百般善意。若非这城市小,若非老门老户,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呢?二十年前那个男生母亲产前半月,90后吧,条件并不如当下,想来也是年轻,男生的父亲未太在意已至预产期的妻子,而妻子也未有过多的经验意识到产子的风险。以致羊水已破,夫妇二人竟皆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在家持续一周,才入院,经医生检查。产科医生当场震惊,羊水破七天才来医院。这孩子——如今在我面前是彪型体壮的男子——尚无一点做父亲预备的半大小子,难保了。
他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台上,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默默注视他的妻子,沉默寡言中却用怒语与其父相向。他能健康鲜活。这样的几率大概是经手医生几十年的生涯里唯此一例,所以医生记忆犹新。
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及语言表达。与妻子揣测,他可能在新生儿的时候有缺氧缺血综合症(HIE),因为羊水破了一周,氧气的供应必然不够,九几年的时候对HIE的诊察其实全国还不普及,所以并未惹人注意,但因缺氧而造成大脑语言区的发育迟缓与不完善以及对肢体的灵敏的影响,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影子。
此刻,他的妻子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训斥着他。他听着,却无动于衷。那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说,我不是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早就不和你过了。你有一点良心,也不能那样跟你爹说话,惹你爹生气。他就生你这一个,一辈子惯死,你还这样,不是故意让他伤心吗?你爹跟你妈吵架,你跟我吵架不吵架。吵吵架怎么了?你心里就气不过。你爹对你妈是什么态度?他对你妈什么态度那是他们俩的事儿,你咋来的仇恨?
女子语气微愠,步步紧逼,丝毫不留颜面。男生一句未驳。他是怜惜妻子临产时的情绪,还是哑口无言,我们无从而知。我母亲向我们赞扬那女孩的气量和懂事儿,也夸男孩虽然和他爹顶嘴,却不与其他家人对抗。从来都是照单全收。生活中的琐碎和仁义,由他而生,一生之下,却不做停息,随之而来的新生命又要使琐碎更琐碎,纠缠更纠缠,亦使仁义更加的无从推脱,化于无形。
男生和父亲不睦的原因,或者说他处处维护母亲而轻视父亲的原因,大抵是因为生他的时候,差点致死他们母子的责任,他和母亲都推给了父亲,所以心有所怨,千结难解。这样的敌对并非这一家人才有,自古以来父子的不和谐关系是普遍的,如汪曾祺老先生家中所历,多年父子如兄弟,的情态毕竟屈指可数。我看一眼自己小儿,立觉这个父子矛盾的问题,薄面而来。。。。赶紧抱走,抱走。然而,一生中织丝架网的莫逆,从此无计相回避了。
我们出院的那天,那男孩终于既成其父,生了一个女儿,剖腹产,却仍属早产,因不到预产期,那妈妈身体突感不适到难以支撑地步,才取其下策。所以生了两天后,虽然医生并未做出令其转至新生儿科的举动,但前来检视的频率仍然较高。这会儿医生来给婴儿注射,注射要从头皮毛细血管,四下无人,护士说,让宝宝爸爸来按着。。。。按着,按什么按,婴儿总共不过有爸爸的宽厚手掌大,怎么按?那年轻的父亲果断手足无措。妈妈在床上叫嚣他没用,笨死。但,婴儿扎针的程序不亚于剥茧抽丝,不是心细如发,又怎样找到比发还细的血管。为避免婴儿摇摆干扰,必须有人辅助。这时,只有在下上了。我责无旁贷地走过去说,兄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护士瞟了我一眼,表示你行吗?男孩没做声退到一边去了。
我将婴儿的头部毯子理顺当,然后将头部摆在正中,用手从毯子外捧住她的后脑和太阳穴部位,右臂稍屈,横压在婴儿的大腿上,说,动不了了。护士以针试肉,还未到肉,婴儿已用最高贝的奶腔撕心裂肺地表示反抗。这种撕心裂肺是那些怜悯之心爆棚的人听不下去的。即便是这位略显迟钝的年轻父亲,也上前走了两步来看,意思大概是不是我们伤害到他女儿了。他没走过来,我就松开了手,护士说,好了。头还没抬又说,不错啊。我答,第二个了。护士离开,婴儿并未停止啼哭,但声音已经舒缓很多,孩子的奶奶刚好回来。由她安抚去了。
妻子正令我倒了水,腾出空盆好装车离院。我倒水的时候,那男孩赶紧给我打开阳台的门,满脸笑意,我猜他这样殷勤,是对我的帮助表示感谢吧,然而我喜爱这种真诚的笑意,以为那不善言谈的面庞上毫无遮掩的质朴及良善,即便是在漫长人生中,不懂、纠结、成长的摇摆不定下,仍能透露出这人世最珍贵的气息,像春天里花开的繁盛般光彩照人。
我从阳台回来,看见他在玩手机,我想起来说,应该加个微信吧。然而叫来的车已经在楼下候着要走,我送一趟东西下去,再来时却没有见到哪位年轻的父亲。离开医院,我要念念不忘,我这好为人师的毛病爆发,在繁琐纷至沓来的成长中,那年轻的父亲要多跟我说说话,因为我似乎要多知道了一点点东西啊。。。。。。
亲,加个微信吧? 哦,你是卖什么的.........什么?电动车!加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