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生//一阕复调的草原史诗——刘芳摄影作品《嘶风》欣赏

专题《嘶风》之一

一阕复调的草原史诗

——刘芳摄影作品《嘶风》欣赏


作者//郭有生


苍茫的锡林郭勒草原,在某个震撼心扉的时刻里,被凝固成一场惊心动魄的视觉风暴。摄影家刘芳以其专题《嘶风》中的一幅作品,将2023年2月28日那场风雪,锻造成一页黑白的史诗。画面之上,是风的形状,雪的轨迹,更是生命在极限境遇中迸发的、有形的魂魄;画面之下,是群码的从容淡定。这题为《嘶风》的作品之一,绝非简单的风景记录,而是一次精湛的视觉调度与深刻的哲学陈述。它巧妙地通过后期合成,将“嘶风之马”与“踏雪之马”并置于同一视觉场域,形成了强烈的二元结构。这结构,非但无割裂之感,反如一部结构严谨的复调音乐,高音部激昂穿云,低音部沉雄铺地,在观者的心弦上,共同奏响了一曲关于存在、抗争与永恒的磅礴交响。

初观此作,最夺人心魄的,是那极致纯粹又对比强烈的黑白语汇。摄影家毅然摒弃了色彩的纷扰,将世界还原至光影的本源。这黑,并非空洞无物,它是吞噬一切的深沉夜空,是狂风卷挟的、酝酿着无穷力量的混沌;这白,亦非苍白单调,它是无垠雪原反射的凛冽天光,是漫天飞舞、切割时空的亿万雪刃后,平静的审美雪原。黑与白在此并非和平共处,而是相互撕扯、彼此浸润,在画幅中剧烈地碰撞、交融,共同建构出一个剔除了所有温度假象的、本质性的“寒”之宇宙。这种处理,直指表现主义的精神内核,色彩不再是描摹物象的仆从,而是直抒胸臆、营造意境的主体。风雪之酷烈,天地之苍茫,生命于其间立足之艰难、坚定,皆在这最原始的两种色调的对抗与对话中,获得了撼人心魄的直观表达。

作品的构图,乃是一阕精心设计的视觉赋格。画面被清晰的中界线分割为上下两个声部,形成鲜明的复调结构。上声部,是激昂的独唱,是撕裂长空的咏叹调。 几匹骏马,以摄影塑造的独特形态,昂首迎向风雪的源头。它的轮廓因动态而虚化,鬃毛飞扬恣肆,与狂舞的雪流浑然一体,仿佛不是血肉之躯在奔驰,而是风暴本身凝结成的精灵,是意志挣脱了形骸的束缚,化作了奔腾的云、翻滚的浪、怒吼的风。这“如云头翻卷”的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中“气韵生动”的绝佳现代表达,它捕捉的不是瞬间,而是一段气魄豪迈的时间,一股向上勃发的“生命之气”。

下声部,是沉郁的合唱,是稳扎大地的赞歌。 一群马匹,散落于皑皑雪原之上。它们或低首寻觅,或缓步徐行,或亲昵厮磨,姿态沉稳而静默。与上方那几匹“风暴之马”相比,它们显得如此平静,甚至从容成诗,仿佛是“反者道之动”的有哲学意味的赞歌,蕴含着另一种更深厚的力量。它们不是对抗风暴的矛尖,而是承纳风暴的大地。它们的姿态,诉说着生存最质朴的真理:在不可抗拒的宏大自然力面前,坚韧并非总表现为激昂的呐喊,有时,沉默的面对、日常的延续,本身就是一种更恒久的抗争与尊严。这一上一下,一幻一实,一动一静,构成了完美的对位。上方的“动”因下方的“静”而更具升腾的张力与抗争的震撼感;下方的“静”则因上方的“动”而愈发显得隐忍、厚重,充满大地般的包容力。二者相互依存,相互诠释,缺失任何一方,作品的意蕴都将单薄大半。这正是复调艺术的精髓:多个独立而平等的旋律线并行交织,共同推进,达成一种立体、丰满而充满内在张力的和谐。

也正是在上面这片混沌、激烈、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之下,前景雪原上那些轮廓清晰、步履沉稳的马群,才获得了其全部的美学重量与诗意。它们的“静”与“实”,并非空白或匮乏,而是一种充满内容的、饱经洗礼后的“盈满”。这便恰是“惊涛骇浪后的岸边缓步徉徉”——步履之所以能如此从容惬意,呼吸之所以能如此深沉平和,正是因为身体与记忆,才刚刚从与巨浪的搏击中归来。每一步踏在坚实雪地上的足迹,都因对比于上方那失重的、狂乱的虚影,而显得格外安稳、珍贵。雪原的广阔宁静,也因此不再是一开始的寂寥,而成为一种胜利后的、可供深呼吸的辽阔空间。

因此,这幅作品的审美核心,是一种对比生成的深度,一种历经浩劫后的澄明。它让我们看到,最高的宁静美,内部一定回荡着它刚刚降服的咆哮;最深的惬意,骨髓里一定铭记着它曾克服的动荡。它是一曲献给“之后”时刻的视觉颂歌——唯有穿越嘶吼的风,才能真正听懂,并深切地爱上,那穿透寂静而来的、平稳的呼吸。

同时,摄影家刘芳题写的“长风萧瑟雪漫漫,骏马如风冰雪天”,为这幅视觉作品注入了古典诗词的意境,也点明了其核心意象的二元性。画面中的马,因而超越了其动物属性,成为承载丰富文化密码与生命隐喻的象征符号。

上方那几匹嘶风的骏马,无疑是英雄主义的化身。它逆风而立的姿态,令人联想到神话中逐日的夸父、与海搏斗的老人,或是贝多芬笔下扼住命运咽喉的英雄乐章。它是个体生命面对荒诞自然时,那种不屈的、昂扬的主体精神的迸发。利用快门技术的调节造成的虚化,巧妙地将这种精神性从具体的形体中提炼、升华出来,使之成为一种“状态”,一种“气势”。观众看不清它的眼睛,却能从它整个身体倾斜的角度、鬃毛飞扬的力度中,读到一种全然的投入与忘我的抗争。它是风暴的中心,也是意志的灯塔。

而下方的马群,则指向了暴风雪后的平静之美,茫茫雪原中沉默的伟力意象。它们从风暴的腹地走来,身上或许还披着未抖落的寒霜,步履却已恢复了大地固有的节奏。这是一种更深邃的坚韧,是风暴无法吹散的、如山脉般逶迤的群体生命。雪原的“白”在此处不再是狂暴的、飞舞的刃,而是沉静的、深厚的毯,以其辽阔无言的怀抱,承托着这些黑色的、坚实的生命符号。每一匹清晰的轮廓,都像一枚钉入大地的楔子,宣告着拼搏精神的胜利。

它们低首,不是疲倦,而是享受;它们静立,不是停滞,而是蓄积。与上方那喷薄而出的、趋向升华的“英雄气”不同,下方弥漫的是一种内敛的、向下扎根的“地气”。这仿佛是生命的一体两面,或同一曲壮歌的两个声部:高音部是凌厉的、向上的穿刺,宣示着精神的高度;低音部是浑厚的、向下的铺展,印证着生命的广度。没有这低音部的持续与托举,高音部的华彩将失去依凭,沦为一声孤独的绝响;而没有高音部那撕裂长空的闪光,低音部的沉实也可能陷入无声的喑哑。正是在这“虚”与“实”、“动”与“静”、“奋发的激昂”与“胜利的静默”的复调对话中,作品超越了简单的纪实或抒情,升华为一部关于生存的完整寓言:它既赞美那挑战极限的、流星般绚烂的瞬间,也礼赞这安然于雪地、生生不息的、大地般永恒的力量。

刘芳此作的魅力,不仅在于其宏大的构思与深刻的意象,还在于其实现这一切所依托的、精湛而克制的摄影技艺。其技术的巧妙运用,是点化这幅作品的“灵犀之笔”。上面那模糊了现实与幻象的边界,在“实”的骏马形体中,注入了“虚”的风的节奏、雪的轨迹和时间流逝的痕迹。马不再是静止的物,而成为一股运动的能量,一个事件的过程。这种“虚实相生”的手法,极具东方美学神韵,与中国画中通过笔墨的干湿浓淡、线条的疏密疾徐来表现气韵流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让画面充满了呼吸感与未完成感,邀请观者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去延续那动态的瞬间,从而深度参与作品的完成。

而后期将两幅作品进行组合的处理,更是一种大胆而成功的创造。这绝非简单的拼贴,而是基于深刻艺术理解的“视觉蒙太奇”。摄影家如同一位电影导演,将两个在不同时空、但精神上紧密关联的“镜头”剪辑在一起,产生了“1+1>2”的强烈艺术表现力。它打破了摄影作为“瞬间艺术”的单一时间维度,构建了一个并置的、可共时阅读的时空结构。在这个结构里,我们同时看到了风暴的“果”(下方享受平静的马群)与抗争的“因”(上方嘶鸣的骏马),或者说,看到了同一生命力量的不同表现形式。这使得作品具有了史诗般的叙事容量和哲学般的思辨空间。

通过这所有的形式、意象与技艺,作品最终指向的,是一种超越具体场景的普遍生命哲思。没有经历狂风暴雪,哪能体会到平静安详的美;没有斗风战雪的勇气,哪能安然踏上美丽如画的雪原。这幅由视觉张力所揭示的哲思,其核心在于一种深刻的、近乎必然的因果律与时间性。上方的“动”并非独立存在的奇观,它正是下方“静”的由来与注脚。那些模糊的、充满痛苦与力量感的线条,是抵达此刻安宁所必须穿越的、可见的“历程”。画面被精心结构的上下分野,实则隐喻着生命进程中不可分割的两面:奋斗与栖息,淬炼与沉淀,能量的狂飙与内化的结晶。 雪原的宁静之美,从来不是一片空洞无物的苍白;它是一张被风暴反复书写、又被时间轻轻抚平的羊皮纸,上面烙满了抗争的痕迹与胜利的铭文。每一匹在下方安然而立的马,其静默的轮廓里,都内蕴着上方那模糊身影曾释放的全部能量。

由此,作品的意涵从草原马群这一具体对象,自然地流向更广阔的生命启示。对个体而言, 它诉说精神成长的普遍轨迹:那些让我们灵魂战栗的挑战、那些将我们固有形貌都几乎吹散的“风暴”,正是重塑我们、赋予我们以深度与分量的无形之手。平静的获得,从来不是命运的初始馈赠,而是勇毅穿越风暴后的自我奖赏。对文明与族群而言, 这幅图景则是一部浓缩的史诗:下方的安稳牧歌,是上方所有历史性搏击与迁徙的最终凝结;此刻的繁衍生息,其根基深扎在先祖们与严酷自然博弈的集体记忆之中。那些昂扬的“英雄之马”与静默的“族群之马”,在此合二为一,成为每一个坚韧生命在不同时刻的一体两面。

最终,这幅作品通过摄影这一“瞬间”的艺术,奇妙地展现了“过程”的宏伟与“结果”的珍贵。它让我们凝视的,不是一个孤立的优美片段,而是一个完整的、有厚度的生命叙事。黑与白的极致对比,在此升华为对存在本质的诗意叩问:没有那吞噬一切的、代表未知与挑战的“风雪”,何以彰显那代表澄明与安居的“安静”的辽阔与珍贵?动与静的复调交响,因而成为生命本身最深沉、也最壮丽的节奏——在风暴中嘶鸣,在宁静中呼吸,并在两者永恒的张力与转换中,确认着自身不屈不挠的、美的存在。 这,便是《嘶风》超越地理与物种,直抵人心的普遍力量。

因此,这幅作品的审美核心,是一种对比生成的深度,一种历经浩劫后的澄明。它让我们看到,最高的宁静美,内部一定回荡着它刚刚降服的咆哮;最深的惬意,骨髓里一定铭记着它曾克服的动荡。它是一曲献给“之后”时刻的视觉颂歌——唯有穿越嘶吼的风,才能真正听懂,并深切地爱上,那穿透寂静而来的、平稳的呼吸。

到此似乎该收笔了,忽然又想到在“惊涛骇浪后的岸边缓步徉徉”这一诗意的诠释之上,这幅作品的高妙之处,或许更在于它坦诚地揭示了那“岸边”并非永恒的彼岸。上半部分那嘶鸣的、虚化的骏马,在彰显不屈魂魄的同时,其翻卷奔腾的姿态,竟也与天边黑沉沉的乌云融为一体,难分彼此。这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深刻的视觉隐喻:那被征服的、内化为精神图腾的“风暴”,其形态与即将到来的、未知的“风暴”竟如此相似。那片混沌的、充满动势的幽暗,是上一场抗争的余烬,却也未尝不是下一场席卷的序幕。

于是,这复调结构便具有了更残酷也更具张力的时间性。它不仅仅是“抗争-胜利”的线性叙事,更暗示着“胜利-间歇-再抗争”的循环现实。上方的黑色云团,沉沉地压在那片刚刚赢得的宁静之上,如同命运悬而未决的阴影。那几匹昂首的骏马,既像是在告别刚刚穿越的狂雪,也像是在凝神谛听地平线外新的风鸣。它们的嘶鸣,因此有了双重的指向:既有对过往搏击的骄傲长啸,也含有对不可知未来的警觉与宣战。

这暗示使得前景雪原上马群的“静”与“从容”,陡然增添了悲壮而崇高的色彩。它们的平静,并非存在于一个风暴被永久驱逐的童话世界里,而是建立在对“风暴必然再来”这一铁律的清醒认知之上。它们的驻足、低首与亲昵,因而成为一种珍贵的、充满存在主义意味的“间隙”。是在两场战斗之间,深长地呼吸;是在永恒的动荡中,刻意守护的片刻安宁。这种“知其不可为而安之”的淡定,比全然无忧的恬静更具生命的重量与尊严。

这一视角,极大地深化了作品关于“抗争与永恒”的哲思。它揭示出,生命与自然、意志与境遇的对话,从来不是一次性的征服,而是一场永恒的、循环往复的壮丽博弈。上方的“云”暗示,没有一劳永逸的平静,所有的安宁都是动态平衡的瞬间。真正的“复调”,不仅是激昂与沉静的对位,更是结束与开始、平静与危机、完成与未完成之间永恒的张力。那匹“嘶风之马”的形象,因此升华为一个永恒的象征——它象征着生命在面对无尽挑战时,那种永不凝滞、永远准备着再次昂首的澎湃内力。

因此,《嘶风》不仅是一曲献给“穿越风暴后”的颂歌,更是一部关于“永恒穿越”的史诗。它告诉我们,最美的宁静,恰恰在于它深知自己可能被随时撕碎,因而在呼吸的每一瞬都饱含力量与光芒;最深刻的从容,源于对“风暴必将再来”的清醒认知,以及即便如此仍选择在雪原上驻足、寻觅、前行的勇气。画面中那条清晰的中界线,此刻看来,不仅是空间的分割,更是时间的断面——它切割出一个包含过去之果、现在之实与未来之因的完整的、循环的生命场域。这,让这部黑白的草原史诗,在无尽的张力中,获得了生生不息的、震撼灵魂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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