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上大学时,我在病房实习,特别烦一个病人。
他是一位40来岁的大叔,留着胡子,说起话来很是轻浮。因为他的病症特殊,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肝病,所以教授老师常常带着我们一大队人马,里三圈,外三圈的把他团团围住,在床边各种测试与提问。
如果是其他病人,时间长了难免都会有所抵触,“我是来治病的,又不是给你们当活标本做研究的。”
而这位大叔却满不在乎,不管折腾半小时还是半天,总是一脸嘻嘻哈哈,还跟我们逗乐子,“你们怎么按我都可以,随便,尽管来……我都不害羞,你脸红什么……那个小姑娘之前没见过了,新来的吧,不要怕,按个肚子不会传染的,哈哈。”
病人这么配合,老师自然喜欢,常常夸他是模范病人,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我们的老师,要我们多尊敬他。
但其实了,我们小姑娘特别讨厌他。
因为这位大叔只要老师走开了,就开始开荤腔,还喜欢动手动脚,嘴上说:“你们之前那样按我,搞得我好疼,现在我得按回去。” 然后作势要碰触我们占便宜,吓得我们连连后退。而且不仅仅是我们实习医生,护士更是常常被他戏弄。
不过,事后仔细想想,他好像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一次成功,但依然很让我讨厌。
大叔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刚进科室就听说他已经住了有两个月以上,因为那个病当时没有特效药,又很危险,他只能这么在医院熬着。
病发作的时候是很疼的,每次发作的时候,总是让他痛不欲生。最开始还给他打止疼针,但是后来就不打了。我开始以为是止疼针不能多打,后来听护士说,他是没钱了,省一点是一点。
大叔有一个老婆,看相貌就知道,大叔是“老牛吃嫩草”,旁边的病友经常这样逗他们夫妻。
开始时,他老婆几乎每天都在,回家做饭,然后又送来,有时也会陪着在医院过夜。但是逐渐的来得便不是那么勤快了。
先是早饭她不送了,单送中晚饭,然后又变成了只送中饭,连带晚上的份一块拿过来,让大叔到了晚点自己去加热。开始,我以为她有工作或是家里有小孩走不开,后来才知道,全不是。
最后那几天,老婆脸上的笑容早就没有了,来了也就是坐在一旁默默地玩手机。大叔却是完全不在意,照样一边吃饭,一边跟旁人聊天。护士有时故意揶揄他:“哟,你跟老婆吵架了?怎么最近都吃不上肉了?”
大叔便会回答说:“有个会做饭的老婆就很不错了,炒鸡蛋也很好吃,来,我喂你一口!”
但终于有一天,大叔跟他老婆还是在病房吵架了。
那天,大叔要老婆去交住院费,老婆一听就很快地直接说:“没钱。” 停顿一下,又说,“出院算了吧。”
当时我和几个同学就在旁边,护士姐姐正在给大叔换药。大叔被老婆这么顶了一句后,并没马上说话,继续扒饭,倒是护士姐姐装作不经意地劝了一句:“他这个病在外面发作的话,不及时处理会很危险。”
我们原本想着老婆脸上多少会出现一些伤感或无奈的表情,但是,并没有。
他老婆很快地接过话茬,用一种很平淡,但又绝不是玩笑与自嘲的口气,说道:“那就死了算了。反正也治不好了,干嘛要拖着一家人一起死。”
我们懵了。
震惊于他老婆的直接与无情。
大叔也惊到了,收起了他平时玩世不恭的表情,略微严肃地问:“家里不是还有五六万存款吗?”
他老婆飞快地反驳:“都花光了,你还治不好怎么办?我还要不要过日子。”
两人后面的争论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护士姐姐几乎是马上示意我们跟她一起离开。
两夫妻的争论也没持续多久,我们还在护士站吐槽,他老婆就提着饭盒子从我们面前快步走过。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老婆。
后来,过了几天,听大叔的病友说,大叔的老婆应该是跑了。
我从没想到过电视剧里才有的狗血剧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后来那几天大叔是真没钱。
全靠同病房的病友支持着,才有馒头吃。护士也觉得奇怪,问:“怎么不联系一下父母啊!”
大叔只是哈哈一笑:“我都这么大人了,还让父母操心算什么事。” 略过不提。
但是熟识的病友总归是比他要先出院的,而且大叔的医院欠费也达到了1000多元,主治医生告诉他,没办法再欠了。只能把药全停了,床位留不留得住,还得看院里怎么定。
大叔还是微微笑,说:“实在没办法我就走吧。”
主治医生:“你出去就是一个死!……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大叔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刚刚40岁的男医生,姓王。
王医生一直很照顾大叔,后来他给大叔垫了药钱,不过只够开口服药,按王医生的说法,也就是帮大叔吊着这条命。
护士长也出面了,给了大叔200元,但大叔只收了50元,然后买了一箱北京方便面。
大叔后来自己回家了一趟,第二天带着居委会的领导过来了,跟王医生谈话。当时,我就在旁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最清楚的那句是:“他也蛮惨的,老婆跑了,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在乡下,靠不上。我们总不能让他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过了几天,居委会拿了3000元捐款来了,还有他单位给的2000元。医院也给他免除了前面的欠费,同时床位费也免了,还允许他长期住下去。
但是,依然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案,这点钱也支撑不了太久。
人还是只能熬着,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大叔依旧很讨厌,每天打完药后,就满病房到处溜达,给护士姐姐们各种添麻烦,气得护士长天天发狠,说要把他扔出去。但到了第二天,又给他带来了前晚做的腊鱼和咸菜。
后来,我轮转离开了这个科室。
大概是一两个月后,听说王医生把大叔拉进了一个新药研究项目,治疗费用可以全免。但是大叔得离开我们医院搬去另一个地方。据说,走的那天,大叔用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钱,给全科室的护士买了水果和蛋糕,还送了一面锦旗,特别是跟王医生拍了一张合照。
那面锦旗在科室里面挂了很多年,直到新外科楼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