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 成锦翼
雪是一片一片下来的,河面黑黢黢的,雪被卷了去,要想白茫茫一片看来是奢望了,等雪大一点,手掌伸出去,雪花在手心融化,它落下来就抓着,就算没有积雪这也是一种乐趣。
在我生活的南方,不是每年都会下雪,黄昏开始下是最好的,这时候的天渐渐暗下来,光线没有暗淡的时候看到天地间飘飘散散的鹅毛,这时心踏实了,因为只有晚上雪是可以真正积起来的,一方面是温度低,还有个可能,雪是有灵性的,被人盯着看总感觉会保守一点,晚上可以肆意下了,雪花落尽乡间的每个角落。
父亲从小对我管教严格,吃饭从来不让我们上桌,总在旁边支起一小桌子,从酒席上夹几个菜,让我们在自己的小桌上吃,我们吃的时候不可以朝酒桌上看,上学看到村上的人必须一个个招呼过去,不能落下一位,平时东西不能乱放一点,咳嗽都要用手帕捂着,如果我们跟其他孩子有争执打架,他总会劈头盖脸批评我们不懂谦让,种种条条框框导致我的性格到哪里都比较讨喜,安安静静坐着,从不四处追逐。
隔壁家的一根老树枝叉越过我家地界,在天上横冲直撞,将我们矮平的房屋的光遮住了不少,冬天,枝叉也不神气了,光秃秃地,最热闹的时候麻雀从其它地方转移阵地,在上面吵嚷几声,等旁边烟囱冒烟的时候,它们扑哧飞走。
枝叉上仅剩的几片叶子一点点落在我家屋脊上,我想象从自己是一片叶子,自由地随风而逝。
几天后,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除了枝叉灰黑部分,玻璃窗外一片白茫茫。
“下雪了!”父亲敲打着房门喊我起床,小黄狗的爪子在门板上一起刮起来。
雪太大,父亲送我上学。
地面上坑坑洼洼,旁边的草堆杂物、路面的残屑都被白雪覆盖,剩下的轮廓就是房屋的轮廓,院子变成自然景观的一部分了,院子大的房屋显得小了,屋脊一幅幅水墨的勾勒,规整有序,天地间一片苍白。
父亲让我穿一双橡胶雨鞋,上面用一些橡胶块修修补补,一脚踩下去鞋面陷进雪里去,背后留下了一串串只有我踩过的脚印,父亲的是另一串。
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很好听。
父亲在前面开路,手里拎了我所有东西,我在后面跟着。
庄稼地,平时都是呼呼风声,一大片冬小麦稀稀疏疏,被风朝一个方向吹得倾斜,显得更单薄,大地干裂,田陇间的植物趴着,都怕出风头,只等着漫长季过去,春天一下子窜老高。
现在这些植物被一层雪覆盖着,再也不需要佯装坚强了,雪是它们的棉被,风吹不进来了,能感受到劲风的地方是人的脸颊,风在耳根边刮着,嘴巴上被冻出一条条红丝,但人还是想把脸露出来,如果把耳朵全部遮住,暖和的空气便会在耳嘴间流转,对外界的反应就变得迟钝,这么美的雪景是不愿意错过一秒的。
以往下雨的时候,我总是避开自行车,路边小水塘溅起来的泥浆沾了星星泥点,回去总是难免一趟责备。
下雪就不会有这种烦恼,每个人都慢慢走着,踩过别人没有踩过的地方,一脚下去鞋子冲干净了,每个人脸上都变得谦和,看到了会彼此打招呼,好像一场雪把所有人的嗔气、散漫、忙碌全部覆盖了。
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打雪仗,雪团在空中乱窜,躲闪不了,除非不参与进来,在边上静静看着。
我担心自己的衣服会弄湿,顺手抓起旁边的一团雪块,手开始麻木,雪被我压成硬块,握在手心,手慢慢回温,变得滚烫,我冲进那人群中去。
最终我裤管弄一身泥巴,上衣的袖口湿了半截,鞋子里灌了水,头发皮筋也被刮散,成低垂的马尾。
放学时,通往外界的路被踩成一条条脏的冰水路,旁边没有人踏足的场地成了一块块无暇美玉,雪渐渐消融,花坛上的常青植物显露出绿色,没有继续下雪的迹象了,远天飘过来的云将天空撕开一道蓝色的口子,阳光将操场晒得泛着星光。
父亲跟我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他穿一件卡其色的棉袄,看着我的囧态,他没有说什么,让我顺着他的脚印紧跟后面踩着,路开始上冻,夜色渐渐弥漫,纯白的世界被擦掉了,各种颜色开始进到眼睛里,雪化得很快了。
父亲没有直接进屋,径直带我到后院,后院没有阳光,小高层楼影将阳光藏匿,院子里两大废弃的水缸积满了雪,菜田的雪依然很厚实,小竹枝时不时抖落一些雪块,院子里想起一阵阵簌簌声。
父亲开始推雪块,让我过去帮忙,滚成一个大雪球后,他从口袋里拿出半截黄萝卜,长时间在口袋里,萝卜拿出来热乎乎的,他去路边捡起两块发黑的小石子,我知道那是雪人的眼睛,石子被磨得光溜溜,没有棱角,我在路边随意找了很久,很难找到像父亲这两粒中正的石子。
我早上送你上学回来后就找到它们了,父亲说。
平时下雨,我身上弄了点泥巴都要被他数落。
堆完雪人,我衣袖上又脏又湿,雪人在夜色中显得很突出,后院静悄悄的,月亮升起来。
开始感觉冷了,回到家,妈妈在炉子上添了两块煤球,屋内被橙色的光充满了。
炉子边上烘着一双棉鞋,还有一件棉袄,母亲让我赶紧换上。
雪,过几天就消融了。
堆雪人的地方只剩下那两块石子,跌落在地面,被我收了放在一个玻璃糖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