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两个月,秋雁发现自己怀孕了。小两口有了孩子,是件喜事,可是顺子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顺子想的是:秋雁将来生了,我也确定不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万一是仉春发的,被戴了绿帽子,还要给人养孩子,那我的脑袋得有多大的个儿,岂不让人耻笑?
顺子嘴上不说,心里却在百般缠斗,这种缠斗的表现,就是从来不上火的他,嘴角起水泡,这一层刚下去,另一层又冒了出来。百般煎熬着,顺子还是在不断安慰自己,自己这个德行,这辈子能有个媳妇已然不错,还想什么十全十美?
秋雁也有些纠结。秋雁叫不准这个孩子是谁的,是顺子还是仉春发的?作为女人,她虽然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但她的心里有个大概,她心里确信这个孩子就是仉春发的。仉春发虽然对她动了粗,但是她从心里并不反感这个男人,秋雁很欣赏他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概。转而秋雁又恨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要脸,顺子对自己有恩有情,自己这样,岂不是辜负了他?
秋雁和顺子生活这段日子,也了解了顺子的秉性。顺子性子软,遇到事就爱哭,为这,被阎家沟同龄的伙伴瞧不起。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口粥,他给她喝,一床破被子,他紧着她盖。上山套着个野鸡,回到家剁巴剁巴炖到锅里,他只喝一点汤,扯下一点肉都堆在她的碗里。困苦面前见人心,秋雁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对顺子好,一定要与他不离不弃。有些事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但她可以用自己的真心,来抚平顺子心头的伤痕。
转眼到了秋天。一天半夜,突然有人来敲顺子的家门,声音不大,但很是急促。秋雁点亮油灯,顺子披衣下地,打开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仉春发,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顺子见这阵势,腿又开始哆嗦,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又来了?莫不是要杀了我,抢走我的媳妇?
顺子张着嘴巴,惊愕之际,仉春发一步上前,对顺子点了点头,说道,兄弟,对不起,我想和你媳妇说两句话。随即伸手一扒拉,把个顺子搡在一边,径直向里屋的秋雁走了过去。
一个土匪,大半夜的找上门来要和自己媳妇说话,顺子的怒火被腾地点燃,他想爆发,又有点不敢,看着仉春发手里那把黑亮的枪,他颤抖着嗓音对着仉春发的背影发出灵魂拷问,你想要干什么?仉春发像没听到一样,脖子一歪,那两个土匪立马上前挡住了顺子。
秋雁披了衣服,正在炕沿边坐着,仉春发的突然造访,秋雁并未像顺子那样害怕,他不信这个男人能抢了她而去,如果她想抢,上次就不能放她回来。她不知他为何而来,而且是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秋雁看着仉春发,仉春发也看着她,四目对视的一刹那,秋雁似乎明白了他的心事,果然,仉春发说道,我来是和你告别。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心动的女人。上次那件事情,我做得有些混蛋,但那是情之所至,我不后悔,只能说对不起。
秋雁听到这里,瞪大了一对清澈的双眸,反问仉春发,什么叫来跟我告别?仉春发回道,县城里的鬼子和保安团,越来越猖獗,上个月他们烧了横道河子,村子里的人死伤了大半,有几个逃出来的青壮年,投奔到烟筒山,说出当时的惨状,把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和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我们的地盘,岂能让小鬼子横行霸道?我今天夜里就要带人进城,突袭鬼子和保安团。此去凶多吉少,临别,来和你见最后一面。
仉春发说完,一拱手,转身就走。秋雁连忙在他的身后轻声说了一句,你要活着,你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爹。秋雁说完把头低下,瞧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仉春发听到这里,眼中掠过一丝惊喜,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脚步却未做停留,大踏步出了门。
秋雁和仉春发的对话,外边的顺子并未听清,看土匪走出门去,顺子第一时间来到秋雁的面前,问秋雁仉春发对她说了什么。秋雁不回答,只是把顺子拉到炕上,紧紧地拥进他的怀里。
那天夜里,县城方向火光冲天,枪炮声就没有止歇,秋雁知道那是仉春发和他的弟兄在与敌人厮杀,她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仉春发率领他的七、八十号人马,先是突袭鬼子驻县城的小分队,遇到了鬼子十分猛烈地阻击,随后保安团又压了上来,他们子弹快打光,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仉春发身负重伤,余下的兄弟把他架了起来,边打边撤。
鬼子要彻底灭了这股抗日势力,火速调来外援,沿仉春发他们撤退的路线搜索而来。仉春发他们得益于地形较熟,跑来跑去,很快又来到了阎家沟,且直奔顺子家而来。
十几个人的突然到来,动静很大,老阎头也听到了。顺子打开门,惊得目瞪口呆,两个土匪,架着血葫芦样的一个人,那个人已经奄奄一息。老阎头随后跟了进来,忙吩咐顺子去他家抱来几捆稻草,把人先放在上面。秋雁这时揩去那个人脸上的血迹,方才看清,这个人正是仉春发。
老阎头让秋雁找来干净的旧衣衫,扯几块破布,先把仉春发的血止住。然后对这些土匪说,仉大当家的就藏在我们这里,但你们要马上走。日本人如果来了,谁都活不了。
那些人明白再跑大当家的血就流尽,迫切需要个安妥的地方,听老阎头这么一说,连声说着拜托了,匆匆忙忙撤回烟筒山。
秋雁的心慌慌,不知如何是好。顺子看着只剩一口气的仉春发,忘了他曾经的骄狂,对老阎头说,大伯,咱不能就让他躺在这吧,现在咋办是好?老阎头说,顺子,别着急,我看这血基本止住,咱给他抬到我家屋后那个菜窖里,多铺一点稻草,比屋里还暖和,我慢慢给他调治。
把仉春发安顿好,秋雁挫了灶坑里的草灰,把地上血迹处理干净,又把风干的一块野鸡肉,拿回来化了,煮了汤,准备喂给仉春发。
老阎头洗去仉春发身上的血迹,仔细察看伤口,万幸身中两枪,都没有伤在要害,主要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他相信仉春发很快就能醒过来。
日本鬼子经过一番大规模搜索,没有找到袭击他们的人马,想到土匪出入必经的阎家沟,就把目标锁定在这里。鬼子在县城的一个小分队,外加保安团的三十几号人,黑压压一群魔兽,把阎家沟的百姓赶到大榆树下,逼问他们仉春发和土匪的下落。
面对鸦雀无声的人群,鬼子开始发疯,从人群中薅出浑身筛糠的阎大马猴儿。
村子里没有能瞒得住的事情,阎大马猴儿当然知道仉春发的藏身之处。老阎头预感自己和仉春发要一起玩完。
鬼子把阎大马猴儿拽到前面,用寒光闪闪的刺刀顶着他的胸脯,阎大马猴儿吓得不敢抬头,只在口中连声说,别问我,别问我,我不知道。任凭鬼子怎么追问,他就是这两句话,气得鬼子对着他连捅了几刀,阎大马猴儿倒在地上,鲜血泊泊地向外流。
日本鬼子又要向外拽人时,顺子拿开了秋雁紧攥着他胳膊的手。人群里稍微有些动静,人们都知道顺子性格软弱,遇事没章程,这是害怕了,要讲真话了。
果然,顺子走到一个日本军官面前,说他知道仉春发的去处。日本人相信武力之下必现懦夫,就在顺子的带领下,向他常去套猎物的花脖子山走去。老阎头仿佛明白了什么,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果然,顺子领着日本人在山上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被戏耍后的鬼子恼羞成怒,开枪打死了顺子,并把他的尸体吊在了一棵树杈上。
鬼子不解恨,又回到村里,村民们已经人去屋空,不知去向,鬼子恼羞成怒,一把火把阎家沟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
仉春发能够下地行走了,得知顺子为了保护自己和村里的乡亲,死在了鬼子的枪下,心硬如铁的汉子,两眼瞪得血红,双拳攥得要发出声响。仉春发来到花脖子山脚下顺子的墓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回到了烟筒山。
从此以后,不断传来他的消息,他带领余下的土匪,投奔了抗联,东山崴子伏击了鬼子的给养车,横道河子那里端了鬼子的炮楼。最后人们啧啧感叹:仉春发真是条汉子,在刀尖岭子弹打光了,与鬼子肉搏,流尽最后一滴血……
秋雁找了老阎头,说仉春发为打鬼子而死,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也在花脖子山脚下给他修个坟立块碑,年节也好有个祭奠的地方。老阎头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修坟那天,阎家沟每家每户都出了人,就像给顺子下葬那天一样。
秋雁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虎娃。村里人瞧了,有的说圆脸盘像顺子,有的说眉眼有英气像仉春发。秋雁却想,不管他像顺子还是像仉春发,他都是英雄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