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家沟往事(1)

秋雁从屋里开门出来,眯缝着眼睛,望向天空。铅一样的云在游走,雨一样的雪粒子随风飘洒。她伸出手,像要接住什么似的,却什么也没有接到,即把手微微蜷起,转身回屋。她再次出来时,肘上挎个篮子,身后跟着一个男孩。男孩走了几步,拽住妈妈的篮子,抢着要挎。秋雁爱怜地看着他,说了句:虎娃,跟上,不用你提。

秋雁的篮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上坟的香烛烧纸,几个摆供的馒头和一瓶白酒。离阎家沟越来越远,离花脖子山越来越近,娘俩不再说话,面色如霜。辽东这个雨雪纷飞的清明节里,昨日的事,逝去的人,又在秋雁的心里活了起来……

1

阎家沟山环水绕,四季分明,从无大的水灾旱灾。村里的男人们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猎,辛辛苦苦,生活还算过得去。自从城里来了小日本,又成立起保安团,动不动就下来催粮催税,这种平稳被打破,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一九三七年开春,在烟筒山驻扎了五、六年的土匪,突然出现在阎家沟,四、五十号人马,荷枪实单,气势汹汹。领头的土匪头子姓仉,叫仉春发,他把村里的老百姓轰赶到人们常聚集的大榆树下,站在那里威风凛凛地喊道,日本人来了,你们有粮食给他们,还不如给我们。现在烟筒山上缺粮,你们给我凑上些,我仉春发日后若有了,定当如数奉还。

土匪的话,没人会信,明明是来抢,却说得冠冕堂皇。人们侧过头,把脸扭向一边,不看这些土匪。

阎家沟里有个老阎头,在族里威望颇高,有章程能拿事。见土匪这架势,不出点血肯定打发不走,他站出来,出面去和土匪谈判。

谈判的结果是,全体村民给土匪凑出五百斤粮食。

保安团成天来揩油,现在土匪又来明抢,阎家沟的人恨得咬牙切齿。这简直逼得人没有活路。老阎头对大家说,大家暂且忍忍,赶紧凑粮吧,不然,土匪不耐烦动抢了,那样可就要吃大亏。

阎家沟在方圆百里,一向以富裕闻名,但架不住被反复搜刮,家家户户存下的粮食并不多,哪一家肯情愿往外拿?

五百斤粮食送给土匪,仉大当家的对老阎头拱手道谢,说完后会有期,领着他的人打马回到烟筒山。

土匪走了,阎家沟的百姓开始抒发怨气,纷纷骂道,这些狗杂种,不是爹生娘养的,吃了让他们噎死,喝了让他们呛死。老阎头开解大家,别骂了,仉春发这伙土匪在烟筒山盘距多年,离咱们阎家沟最近,可是以前并没来骚扰过。现在日本人到处封锁控制,他们在其他大户那里也捞不到油水,这才跑我们这借粮了。要不是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们也未必会下山,没挨家挨户地抢,已经算是开恩了。咱们想想,自从仉春风这伙土匪占了烟筒山,其它的匪帮势力,谁敢来阎家沟祸祸?现在逼咱们最狠的,不是土匪,倒是城里的小日本和保安团。

大家听完老阎头一番话,的确是有道理,但有道理归有道理,毕竟土匪不是善类,对他们的恨未减半分。

2

转眼间来到冬天。

老阎头有个远房侄子,独身一人,就住在他家的隔壁。这个小伙子名叫阎开顺,村里人都叫他顺子。顺子个头不高,微胖,憨憨厚厚一张脸,总是挂着笑模样。顺子十五岁时,父母双亡,幸亏有老阎头这个同族的远房大伯时不时接济,顺子才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这一年顺子二十岁,到了娶媳妇成家的年龄。但是顺子在阎家沟是最穷的一个,有几分薄田,都在半山腰,一年到头,收不到多少粮食。顺子仗着自己年轻,腿脚灵活,经常到山上去打猎。他有一支火铳,被保安团抢走,现在上山,只能用铁线和绳子做一些索套。隔三岔五的,能套住兔子、野鸡,运气好时也能套个大点的狍子、未成年的小野猪,这样也可以卖点钱,换回日常用的煤油和食盐。现在粮缸里眼看见底,必须多上几次山了。

这一天落了雪,他惦记着昨天下得狍子套,还得上山。脑袋扣上狗皮帽子,靰拉鞋絮好扯碎的苞米窝,左一圈右一圈缠好绑腿,把一条拇指粗细的长麻绳绾了又绾,斜斜地挎在身上。随后拎起一个粪叉子,粪叉子的尖磨得锋利,直闪寒光。又把短刀别在裤腰上,披上了老羊皮坎肩,出发了。

走了一程,浑身热了起来,狗皮帽子摘下,脑袋上呼呼冒热气。快到晌午时分,他来到昨天下套子的位置,老远的,就见一只狍子被勒住后腿,蹄子刨得四周雪沫乱飞,拼命地想要挣脱。

顺子兴奋到极点。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正愁没有钱置办年货,这只狍子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树影下积雪已经结晶成冰,又覆上一层薄雪,踩上去跐溜跐溜的,顺子手拽树枝稳住自己,向狍子走去。

突然一声马嘶,定住了顺子的脚步,抬眼望去,一队人马从密林中穿过,发现顺子和狍子,从马上跳下四、五个人,意图明显,是要和他抢猎物。顺子见状高声喊道,这是我套住的,你们这是要开抢吗?对方一个麻子脸斜着眼看向顺子,对他说,不管谁下的套,我们看见,就得归我们。说话间,另外几个人把狍子已经解开,拎起狍子腿,就要走。那狍子眼中满是惊恐,幽幽地看向顺子,仿佛在乞求他的解救。

煮熟的鸭子要飞走,顺子急眼了,上前一步拦住对方,一副往回抢的架势。顺子的举动惹得对方恼怒,麻子脸挥拳把他打倒在地,几双大头鞋一起向他踢。那伙人正打得上瘾,被马队中一个声音制止了。

顺子寻声望去,不仅大吃一惊,喊话的人正是前几天去阎家沟要粮食的土匪头子。遇到烟筒山的土匪了,顺子顿时失去了气势,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抬着狍子走了。那伙人边走边回头对顺子说,这片山头归我们山寨,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敢跑这里撒野,是不是活得腻歪了。

顺子顾不上看其它的套子,哆哆嗦嗦下了山,回到家中,还心有余悸。顺子以前只在家附近的小山头里套点野物,今年也是有了危机感,企盼万一走运,套到个野猪狍子什么的,没想到转来转去,竟转到土匪山寨的附近了。

顺子一口气回到家里,连喝了两碗凉水,还感到心里冒火,索性来到院中,抡起尖镐,劈起锯好的圆木来。顺子每一尖镐下去,心中的火气便释放几分,老阎头从隔壁出来,搞不明白顺子犯了什么邪,劈柴好好地码着两大垛,劈这些个圆木做什么?

缓了几天,顺子心里又痒痒起来,不行,还得进山,不攒点油水,就这么干靠下去,转过年长长的春荒可如何是好?这回长点记性,离烟筒山远一点,就去挨着它的花脖子山吧。

烟筒山是长白山的余脉,海拔千米左右,山形陡峭,易守难攻,历朝历代都有土匪在此地安营扎寨。在它的周围,绵延着起伏的山峦,花脖子山就是其中一座。花脖子山地势较缓,林木茂密,顺子以前也常来。顺子选到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巡视几遍地形,便觅到了兔踪。野兔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顺子知道野兔的习性,在预料它回窝的树枝间下好了兔子套。这回顺子不贪心,能套个兔子或野鸡,他就知足。

顺子又在两棵大柞树下,安放好两个野鸡套。仔仔细细看上去,隐蔽和伪装没有破绽,这才直起腰身。肚子叽哩咕噜一阵叫唤,意识到得赶紧下山,别等一会儿饿得再走不动了。

眼看阎家沟遥遥在望,顺子感到了口渴。他凭记忆来到河边的泉眼处,那里的水清洌甘甜,长年不结冰。

顺子还没到近前,就发现泉眼处好像趴着一个人,在饮水的样子。饮水也不能长时间不动,顺子乍着胆子走到了近前,把那个人翻过来一看,是个年轻姑娘,脸色青紫,破衣烂衫。

顺子喊了两声,那姑娘没有回应。摸摸她的手,冰凉冰凉,探探她的鼻息,还在微微喘气儿。顺子这时也忘了饿,把个姑娘勉强扶起,拄着叉子,将其背将起来。

顺子脑袋不太灵光,但心地却很善良。他呼哧带喘,背姑娘回了家,扒拉开行李卷儿,把姑娘放到小土炕上,顺手拽过破棉被,将她的身子捂得严严实实。顺子安顿好姑娘,又出门抱回劈柴柈子,在灶炕里架上了火。

顺子跑到老阎头家,说大伯,我捡了个大姑娘,你快去看看。老阎头一听有些迷糊,什么,你捡个大姑娘?疑疑惑惑的,就来到顺子的小屋里,果然看见炕上躺了一个人,盖着被,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

姑娘被屋里的热乎气暖了过来,脸色不再青紫,但还闭着眼睛,气息有些微弱。老阎头略懂一些医道,抬起姑娘的手,给她把了把脉,之后对顺子说,大侄啊,这姑娘没有大毛病,就是饿的。你赶紧给她弄点吃的,吃下去,能快些醒转过来。

顺子从缸里舀出苞米面,熬好了一小钵面糊糊。老阎头从炕上扶起姑娘,顺子端着糊糊,拿只小勺要喂给姑娘。

不知是闻到了粮食的香甜还是经这一翻动,姑娘醒了,见到眼前的食物,一把抢了过去,把个勺子扔在一边,稀溜稀溜地转圈喝。直到把糊糊喝光,又舔了舔盆,这才抬眼仔细打量,见屋里只有一老一下两个男人,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尴尬微笑。

笑过之后,姑娘便开始流眼泪,掀开身上的破棉被,在炕上给老阎头和顺子跪了下来,口里喃喃说道,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两个人连忙让姑娘坐下说话,于是,姑娘便述说了自己逃荒来到阎家沟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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