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闫何时建村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七里是说我们离新郑城的南关正好七里,而闫是一个姓,我就猜在建村的时候,这里应当是姓闫的一个聚居地。有那么一户姓闫的人家,或许是流亡到此,或许是被逐出了城,总之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在离新郑城南关七里的地方,盖了个房子,生活下来。他们耕田织布,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参与国家大事,也不招惹什么是非,平平淡淡地过着最底层的日子。然后女人生了孩子,于是他们养儿育女,每天更加卖力地劳作,虽然未能将所有的儿女都养活,但那也很正常。
几个儿子渐渐长大之后,男人的负担便小了一些,因为男孩们也逐渐都能下地干活了,而且他们的劳动技能越来越娴熟,身体越来越结实,日子就变得好过起来。男孩们一天一天成长,男人也一天一天地衰老。终于在一个大寒的冬天,夕阳落山,他把男孩们叫到床前,再交代一下自己已经说过很多遍的琐碎事项。想想还有什么没有说到的吗,似乎也是没有了,可是总觉得不想让他们走,想让他们都呆在这个屋子里,天很冷,内心很不安,仿佛回到孩童时候。
男人过世之后,几个儿子陆续地讨了媳妇,在这幢老屋子四周,建起了各自的房子,新的轮回便又开始。上百年后,这块土地上已经更迭了几代人,原本的几幢房子,现在也成为了一个小小的聚落。聚落中大多数人都是那男人的后代子孙,他们全部都姓闫,偶有老人还能掰着手指说起,你跟村头那谁家是怎样的亲缘关系,论来还要叫他一声三爷爷。
但是在闫姓村民当中还夹杂着一些旁姓的人家,这里一两家,那里一两家。他们如同当年那个男人一样,或是流亡,或是逃难,来到这里便住了下来。只不过他们要幸运一些,因为这里已经有了一个聚落,聚落中有粮种,有耕牛,有人烟。他们可以互相帮助,互补长短,更容易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活下来。
渐渐地,旁姓人家也开枝散叶,成了一些气候,有了小小的规模。会有或者李姓,或者王姓的一个老大爷,举着一袋烟,说起村尾那谁家,论来还要叫我一声三爷爷。
那一年不知是什么原因,河南数百里大旱。聚落里家家户户都断了粮,吃完了粮食,就吃粮种,后来粮种也吃完了,人就再也没了办法。有一点点粮食的人家,也要藏得深,掩得紧。这一年过去,聚落成了一片死地,只有那幸运的几户人家,熬到了来年开春,春雨一落,万物复苏,他们泪流满面,跪拜天地。
数代之后,新旧轮回,七里闫又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聚落。只是人们发现,在那场大旱中,闫姓家族已经死光了,现在的七里闫里李姓占了大多数,是那年活下来的李姓人家的后代。
又一年,黄河决堤,河南数百里大涝……百年之后,七里闫也再没有李姓的人家了。
如是往复……
新郑城中,有一户人家,家主姓高,是一方地主,家境殷实。高姓家族的根基有数百年深厚,他家虽然只是一个小枝,但也十分富足。
家主有两个儿子,大儿顽劣,小儿懦弱。旧中国社会动荡,家主又疏于管教,大儿吃喝嫖赌,恶名在外。乡里曾有一说,叫高家四门,是臭名昭著的四大恶霸,能止小儿夜啼,其中就有他大儿一个,结交三教九流,花钱如同流水。
小儿没有太多过错,只一件,吸鸦片。鸦片成瘾就是一个无底洞,家业虽大,塞不满一杆烟枪。
没过多久,产业败光。破产的家主,带着全家老小上下,迁出了新郑城。城南七里有一个小村,家主停下,搭房造屋,此处安身立命。
据说大儿一生欺压四邻,无理横行。老来无人照顾,自己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菜园,种菜自给,最终死在园中。
小儿被鸦片耗空了身体,早早过世,留下一妻二子。这过世的小儿名叫高运长,留下的妻子名叫蔡士妞。
蔡氏是一个符合中国传统的好女人,她相夫教子,靠着一己之力把一大家子人稳住,把生活慢慢地过下去。蔡氏读过书,明事理,为人宽厚。高家人在她的带领下,慢慢地融入了七里闫村的生活,学会了收拾田地,养些鸡鸭猪狗,学会了庄稼人安身立命的各般手艺。蔡氏生有两子,她将长子取名为忠仁,次子取名为忠义,希望他们以后能踏实做人,本分做事。
忠仁生下一女之后,其妻早逝。续弦生三子,宏亮,宏学,宏信。
长子宏亮,十六岁退学,拜在包庄一户走方郎中家里做学徒。郎中姓陈,在那个年代是方圆几十里的名医,后来不再周游,在自家中开了一间小医馆,多有各地百姓抬着病人远来包庄求医。学徒在医馆中每天早起背诵医书,日间扎针包药照看病人。
陈大夫有三女,二女名叫美娥。二十岁那年家里长辈做媒,给学徒和二女说成了姻亲。二人一向心中有意,终成眷属,恩爱有加。在包庄生下一女,取名高莹,二十年后,高莹成为高陈两家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乃至第一个硕士研究生。
生下女儿后,学徒带着一家人回到了七里闫村,种地盖房,开始新的生活。转年生下一子,名叫高航。
高航幼时顽皮,多挨揍,揍得多了,竟长成一个怯懦良善的读书人模样。常见清晨薄雾,拿一本宋词,摇头晃脑。
新郑南关,双洎河畔。那些年村子很野,村容不整,教化不行。每到夏天,梧桐花落,铺满村前村后,日夜有香风;每到冬天,天寒地冻,雪野无边无际,却冷得无心欣赏;每年庙会,连唱三天大戏热闹非凡;每逢下雨,道路泥泞坑洼走不了人。
高航能读书,一路平顺,考出河南,去天津求学,每年寒暑假回家。一年回家,村头平地建起两座工厂,污臭远播数里,路过时不能抬头。工厂边绵延的围墙圈出大片空地,发小说是建厂时挖出了不知哪朝王妃的古坟,好奇得很。
一年一年,发小们各奔东西,有的南下打工,有的结婚生子,有的离开村子,一去不知所踪,回家的生活似乎一次比一次显得更寂寞。盛夏午睡,醒来尿急,提着裤子刚走出厕所,看到父亲从院里往大门外走,皱着眉头,“航,跟我走,你爷爷老了”。
长孙高航托遗像,长子宏亮抱棺头,将爷爷葬于村尾自家的田地中,来了半个村的人送灵。那一日是人生中第一个熟悉的人走,由此方知天命有轮回,人事有始终。
二十三岁高航决心考研,那年正月,外婆宿疾复发,母亲在葬礼上数度晕厥,反复地说:“你走了,我去找谁说话?”腊月应考,母亲打电话说想念儿子,考完速归。回家才知道外公病重,当月不治,都说终是等到了外孙回家。
越来越多熟知的老人离世,开始觉得,村里的冬天真的是很冷啊。
研究生毕业,回家路过临村,发现已成一片废墟,全村迁走,残垣满目,忽然觉得有些人可能永远不会再见了。儿时爬过的土墙被围栏隔开,立起一块石碑,上书郑韩故城。年三十傍晚上坟,父亲烧纸三堆,说这是给爷爷忠仁的,这是给姥姥蔡氏,这是给曾祖高运长,带高航最后来一次。
耕地已卖,开发商次年入驻,新春的小麦没有播种,全村的庄稼人都有些茫然无措。都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良辰吉日,迁坟、拆屋,携家人老小,自谋出路。两三年后,居民小区落成,新郑城中会有高家一套房产。
高航工作定在了北京,正月的火车北上。下一次回家,不知是去哪里。
七里闫村没有村志,兴起消亡也无人得知,虽然于世界并无什么意义,但起码有一个村人他曾感慨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