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所有的事情都得有个原因的话,世界多没劲儿啊!可要是都没有个原因的话,我们做那些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呢?烦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找小七。我没见过她,不认识她。她活着或者消失,开心或者不开心,对我是没有影响的。
有人将我安排在这里,每天无数次单膝跪地,亲吻国王金丝绣制的靴子,我怎么可能厌烦呢?国王人那么温和善良,那么英明神武,任何陪伴在他身边的人都会感到荣幸。还记得昨天、前天和上前天被处以极刑的那十几位宫女吗?她们临死之前仍念念不忘国王的仁慈,为国王提早帮助她们结束人间苦难而感动的痛哭流涕。我也是个内心柔软的动物,我感激国王的宅心仁厚,感激国王的信任。感激归感激,我的使命没有因为感激而疲软。如果不是确定小七也在国王周围的话,谁愿意死皮赖脸待到现在?虽然目前尚未确定小七是哪个,但重复过很多次的梦境告诉我,我的判断没有错。
多日来的调查显示,在王宫里面,的确有个姑娘被唤作阿七。
我利用职务之便,很快就找到了她。当残破的半柄小剑出现在她面前时,阿七表现了巨大的茫然。我问她:“咕噜和噜咕哪只是白猫?”她竟然惊讶的看着我,表示不解。我怀疑这个阿七不是小七。小七知道残剑是什么东西,小七也记得白猫叫什么。不过也有可能,这么长时间,小七一时想不起来残剑和白猫了。但这种可能性出现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阿七啊阿七,小七啊小七。我该怎么办?你到底是谁?不想了不想了,我卸去身上的护甲,把佩刀搁在桌边,宫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饮酒的,所以房里只有南边来的好茶。我随手泡了一壶,坐在窗边,看外头发白的月亮在地上印出窗棂的形状。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找到小七便是头了,可到头了之后呢?我取出藏在衣服里的袖珍残剑,默默握紧。
隔天凌晨,卯时不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使我不得不提早起床。
来者是国王跟前负责传唤的王内侍,王内侍个头不高,看不出年纪,声音尖亮,人挺和善。我问他,有什么急事?王内侍气喘吁吁,说王上确实有要紧事,非唤我过去。多余的信息我也没问,我知道王内侍秉性,传话就是传话,多余的字半点不露。待我盥面漱口,理好仪容,提起佩刀便随王内侍向王上的暖殿走。近卫队负责王上安全,住所距王上的寝殿不远。没多久,我们就到了暖殿。
我照样近身上前,单膝跪地,先俯身亲吻国王金丝绣制的靴子,直听到“起”字才直起双膝,欠身站着。
“李将军,凌晨来此,所为何事?”
王上起先发问,我惊了一跳,分明是他唤我过来,如今却反问起我来。略微迟疑后,我静下心来,他无非要我装憨,此时若自作聪明必得受罚。
于是我及时跪倒,扑身在地,回道:“卑职赤胆昭昭,可比日月,望陛下明鉴。”
殿内旋即陷入沉默,风窜过来,暖殿窗户哗哗作响,我死死盯着那双绣着宝蓝花瓣的靴子,一动不动,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见。延续了几秒的沉默过后,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大笑声。
起作用了。
人其实挺可怜,特别容易满足。王上在乎的是忠诚,以及对他无上权威的尊重。我能给他,给他就有好处。这跟夸文人的字,夸刀客的刀,夸女人的脸蛋一样,本质上夸的话没什么斤两,但好用。成事先得成人,缺了这个,事就难成。真厉害的人心眼正,清楚自个,所以经得起夸,不厉害的人要么自负要么自卑,你给他个好,他会降低防备,对办事有益。王上不厉害,听话的人太容易获得君心。可听话分很多种,里头虚虚实实,不能一概而论。
大笑过后,他果然转入正题:“李将军莫慌,帮朕一个小忙。”
我起身拱手:“万死不辞!”
王凑过来,在我耳边说:“杀一个人。”
王上示意我随他去桌边,他从一堆纸中取出两张墨迹已干的矩形纸片,一张上头是“草”,另一张上头是“重”。
“董太······”还没问完,王上捂住了我的嘴巴。
“此事绝对保密,不成功便成仁。”
“近卫队抽十人供你差遣。”
王上接连交代两句,小心翼翼。
我再问:“何时?”
“明日点卯结束,来此地复命。”
我惊讶地看着王上的脸,他眼睛里满是自信。我不能拒绝,也不能再谈条件。遂躬身行礼,以示受命。
等从暖殿出来,天已麻麻亮了,接过这个棘手的任务,加上小七的事儿,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许多。小七还没找到,就卷入权臣与王上的争斗,运气实在糟糕。董太师那家伙,急个什么劲儿,不知收敛,放任门人党羽坐大,在王上的卧榻之侧酣睡,如今王上要暗里除他,纵他有千般本事,能挡得了近卫队的刀子?我本就无心朝政官场,不了解其中曲折。这次接任务杀人,跟之前许多次一样,只是找到小七前的权宜之计。不杀人,不完成任务,没法继续待在宫里,没法寻找小七。
按照指令,必须在明天点卯之前了事。现在是辰时,我还有大量时间准备。先回房,拟定名单,抽选了几个利落的弟兄。他们懂规矩,只做事,不多问。白天吃好喝好,睡一觉。夜色刚起,我着他们查验家伙,暗器短剑带上,阔刀搁着。没出现什么差池。各自无话,依照计划轻身前往太师府。
太师府在尚德门内,地属宫城,夜里静悄悄的。我们十人下马的地点是隔太师府不远处,一个比较隐僻的巷子。下马后先蒙面,再检查家伙,勒紧袖口和裤脚。一切就绪,便侧着身子,没入了黑色高大的府院墙根底下。
太师府朱门紧闭,两盏红灯笼映得门前亮堂堂的。据可靠消息,今晚太师有客,我带人绕至西院后墙,派三人探路,另三人跟进,其余墙外接应。西院后面是个花园,花园中间有假山,假山周围长廊环绕。在未清楚地面情况之前,不能贸然下地,这是常识。我们俯身在房顶上行进,看到光亮,依次跃下,有夜色和廊柱作掩护,目前应该安全。底下的人学一身猫叫,试探了周围,没人。十分顺利,三人去后厨放料,另三人清洗没有入席的家眷。我一向不屑于用毒,还是白刃使得爽快。放料的事情交给了其他三人,我带另外三人去清洗。
太师府是个三进的大宅子,家丁佣人住在前头,女眷们住在后头,太师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江苏做知府,一个智力有问题,在家里待着不怎么出门。总的来说,清洗没多少问题。原则上不动家丁,避免打草惊蛇。到最后一个小院时,听到了琴声,我跃上房檐,往院子探看,一位二八年华的女子正在窗下抚琴,窗户大开着,旁边没人。我不知道太师府还有这样年纪的女子,犹豫该不该下手。轻身跃下房檐,疾步前进,穿门而入,动作衔接非常完美。那女子见我打扮,琴弦立断,她掩面咋舌,一时竟忘了大叫。我刚要走过去,后头冲出一个侍女,向我猛扑过来,我挥手一击,侍女不经打,瞬间吐血倒地,没声儿了。那抚琴女子见侍女毙命,吓晕过去,我抽出短剑,本想抹掉脖子速速了事,不料扳起她的脑袋,看到了她衣服里面,靠近右颈位置那个胎记,胎记暗红色,形状异常眼熟,对,是完整的一柄剑。我立时呆了,小七该在宫里啊,这姑娘是谁?心有疑惑,不等多想,不能再杀。任务已经完成,该撤了。
隔天朝野传遍,太师染疾,一夜暴毙。王上给其国葬,家丁人等发银遣散。我在巡察时,见有熟悉面孔从王上书房出来,分明是太师府总管。看来王上比我想象中要精明些,内线都用上了。太师及家眷死后,总管只要封了府门,事情的真相便是可控的。此时,我想起太师府那位姑娘,她现在何处呢?
自从见过那姑娘一面,心神便乱了。向来笃信梦境跟直觉的我,这次有些惶惑,如果小七在宫里,为何我久寻不到?如果那姑娘不是小七,身上的胎记如何解释?我使劲儿抓自己脑袋,没用,仍然不明白。我打算去太师府找她,顺便多寻些线索。府里上了封条,一个人都没有,我溜进当晚遇见她的小院,门窗紧闭着。院子不住人,雀儿就多得厉害。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我推开那扇房门,地上的血迹还在,断了弦的檀木琴静静躺在窗前,像个弃婴。几日前,琴主人在时,一切都向美好的方向发展。若是没有诛杀令,那位姑娘该会顺利待在这里,直到出阁的罢。
该死,我干什么来了?为什么会涌出这种不合时宜的伤感!仔细搜查了一遍,仍然毫无头绪,看来,这只是个极普通的闺房。不普通的是那姑娘身上的胎记。太师府活下来的人都被遣散了,她更不知下落。我没有王上手令和办案资格,没法去户部查阅太师的亲眷。若那姑娘果真是小七,我们还会相见。为今之计,只有等,等一天,一个时辰,等一年,三年。过了第五年,如果我还没有找到小七,我就去人海里找她。在此之前,我相信,无为比有为更有价值。
等待的周期比预料中要短。两个月后,我在宫中见到了她。
雍容华贵的她,早已不是在彼时窗前抚琴的模样。
宫人唤她淑贵人。对,她是王的女人。
王上被她迷住,她果真有魅惑男人的能力?她是小七,还是传说中三百年一出,体带异香的祸水?
我跪伏在她脚下,如狗见主人,亲吻着她蝶戏牡丹纹样的靴子。
“李将军多礼了。”自从帮王上解决掉几个心患之后,他对我比以前客气了许多。但我知道,那是表象,东西用久了就想着换,王越客气说明他戒心越强,这时候,我稍稍怠慢,便有麻烦。
这是在淑贵人宫里,我得获得她的许可方能起身。淑贵人手心向上,是叫我起来。我慢慢站起身,退到他们身后。淑贵人斜眼瞅了我一眼。她该不会认出我了吧?我要不要问她小七的事?
宫里殿宇高阔,显得太阳落下去早。王上黄昏来此听琴,是有留宿的意思。我派几个人守住小门,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竖起耳朵,仔细着里面的动静。
天色刚暗下来,有人在院外急声呼喊,我快步窜出去,那人身负刀伤,血把腰带染得暗紫。不等我问,他主动报告:“有人谋反。”说完便倒地毙命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太师不该死,王上不仅不厉害,还年轻,年轻气盛,容易自信,自信没什么不好,自信变成自负就坏了。对于做王的人,自负是致命的。太师一死,时局不是他能掌控的,他不能掌控,便有人站出来。这是人间的命,天定的。
我不信天,江山倾覆,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小七寻得,王上没了价值。
我将院内所有的近卫打发出去,教他们各自逃命。琴声已断,王上和淑贵人还在房内,对外面的事情茫然不知。我踹开房门,眼前的景象令我震惊。
王上趴在桌前,桌上是金质酒具,桌子下面,地上是顺砖缝流淌的黑血。淑贵人瘫坐在琴边凳子上,手里握着一把约摸二尺的匕首,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如死尸。
我稳步往她走去。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
我一愣。
“小七!”
“我杀了他!”
“小七。”
“我杀了他。”
“我们走!”
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满身血污的甲士。有人喊叫:“昏君!出来!”
我回脚关上了房门,甲士们命令在身,没人冲进来。
我从脖子取出那柄残剑,给小七看。
小七面无表情,瞳孔放大,眼神愈发空洞。
“你忘了?”
“写在水里的能忘,刻入石头的······怎么忘?”
我没懂这句话的意思。我的使命是找到小七,小七是谁不重要,小七做了什么不重要。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小七是真实存在的。我以为,残剑便是她,她便是残剑,她是一切。是一切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呢?我恍惚起来,又入梦了?是梦也好,非梦也罢,总归是了断了。
我把王的尸体扔出窗子。一堆死肉,分外沉。
小七手里的匕首掉落,我直直地站在她面前,她衣襟散乱,那枚胎记露了出来。
我横身抱她起来,她不发一言。
梦里没有说找到小七之后的事,是留白,等着人主动落款。我就是那个落款的人。
人间事已经了断,宫里宫外,红尘苍生,自有人去收拾。我要做的,是带这个女人离开。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凸出地面三千余尺,上头平整,四围是峭壁,峭壁上有槽,槽子顶部分置四柄巨斧,那地方处于沸海中央,没有草木,没有人烟,没有暗器毒药,没有王上,没有淑贵人。那个地方,是地狱。
我们该下地狱的,我该下地狱的,咕噜和噜咕都是白猫,白猫也该下地狱的。烈火烧进来,房门外的甲士抬着王的尸身离开了,淑贵人的宫室成为火海,我和小七置身火海当中,那是通往地狱的小道。我抱着她,身上的布绸开始起火,她脸上没有汗。她的身体已经僵硬,在我闯进房门前,毒酒就在她体内冲撞,我抱她起来时,她的身体开始褪去温度。
梦里的留白我填上了,落款用的印章不是别的,是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