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代一代人,潮起潮落生。
“左舵18,两进三,航向221”,“左舵18,两进三,航向221”,舵手大声回复着驾驶官的指令。这是一艘正快速驶向南海海域的中国驱逐舰。
舰桥内,正副舰长并立在窗前,两人拿着望远镜不时审视前方海域,目光沉稳而坚定。此时,海上天高海阔,碧波荡漾,一道阳光从一片飘移的云彩中像利剑刺破长空,斜插向舰船前方的海面。
就在不久前,南海舰队接到上级命令,某国一只航母战斗群正从菲律宾湾向我南海领海一线浩浩荡荡袭来,我方派出全部主力舰队前去阻截,南海天空战云密布。
作为本只舰队突前的主力舰,眼前的驱逐舰负有全舰队的态势研判与组织攻防任务。只见全舰各战斗岗位,人员各司其职,紧张忙碌,舰桥里轮机低吼声,雷达电子声和战位上通讯联络声交替在一起,如一场大战前浓重与激昂的序曲奏响。
离指挥座不远的驾驶位上,那位年轻的舵手,身姿挺拔,双手紧握舵盘,身躯像一架精密的机器和舰体融为一体,然而,此时他的内心却如海潮般澎湃,一个声音反复在说,阿爸,我大概上不了你的船了,但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胆怯的小囝——
农历三月某天一早,东南沿海某渔港迎来传统的“开洋”时节,船埠上密密麻麻泊满了准备起航的“铁壳子”渔船。渔船都刷上了新漆,船尾一面面像帆一样,鲜艳的红旗升起来,只等祭海祈福仪式举行完,就齐齐起航出海。
此刻,众人拥到村里的天后宫庙前,祭祀烧香迎妈祖。全村的倾巢出动,迎妈祖的队伍从村头连到村尾。巡街的是张家村的人,前面打着幡,举着旗,紧随一行穿着黄马夹的人卖力抬着轿子,鞭炮声响起,领头的是张家村的船老大——张永根。
说起张家村,从元末明初就从内地迁徙至此,几百年来,在当地以出海打渔为生,得以开枝散叶,逐渐壮大起来,到了张永根,也十好几代了。隔壁还有一个村,叫陈家村,满清时期才到此地,和张家村一样靠捕鱼为生,共守着这片海域。自打老黄历记载,两村相处还算和睦。陈家村今天是到龙王庙请海龙王,也是全村人出动,赶着龙王头巡街,众人一起向着码头涌来。为首的也是位船老大,名叫陈康海。两村的船老大打小就相识,年龄相差无几,行事风格也说一不二,都是在浪头上立威的人。
两村的人聚集在码头,各自面海,在案头摆上家畜、水果、糕点与酒,开始叩拜行礼,然后,把一部分供品和酒水撒入海里,开洋的祭海仪式就算结束。
接着,两村人照旧在码头摆开桌椅,老老少少一起,热热闹闹,与神共飨,吃上一顿百家饭。
借着这顿饭,话自然少不了,从预测出海收获说到各家渔船翻新的价格,又聊到谁家老人过寿,谁的后生家要准备嫁娶,不一而足。
往年,两位船老大总也会凑在一起,把码头上的鱼市行情、产品销路或者本村的用工情况细数一遍,但话头最后都要落到不久将来,渔村发展后继无人的窘况,总说渔村没人出海,还叫渔村吗?
不过,就在陈康海第三个女儿出生之后,除了村合作社组织渔民安全生产培训和相关政策学习,两位船老大说话的机会愈发少了。即使碰了面,也只是打个照面,哼一声,就算过了。
“我阿爸嫌我阿母肚子不争气。”陈雪梅时常对张潮讲。
陈康海的二女儿陈雪梅和张永根小儿子张潮从小光着赤脚一起玩,初中又是同学,关系很要好。但不知从何时起,家人告诫他俩长大了,不比小时候,要有分寸。
“才不是因为长大了呢,是我阿爸妒忌你是男孩。”陈雪梅愤愤地说。
张潮那时眼浅,哪看得出大人的心思,嘿嘿一笑。
说起,张家村和陈家村虽姓不一样,可毕竟都在一个码头上求生存。加上几百年下来,联姻结亲的不少,既是血亲也是近邻。但自从两村联合成立了渔村合作社,却发生了变化。传言最多的就是两位船老大在合作社的任职上意见不和。
说法最多的,当数每次那些留守在家的婆姨村妇,只要串个门,无需半天,故事就跟长了翅膀的鸟,飞遍了村里村外。
直等出海男人们回来,听到风言风语,一顿把家里的妇人斥骂,让她们有嚼舌根的力气,不如在家里多找点工做,知道男人出海风吹日晒有多辛苦。
平日少言寡语的渔民,不出海时,自有他们习惯待的地方,村里的茶馆或者靠码头的小酒家都是好去处。一呷茶,一口酒,挨着村里的一个包打听,有些事就娓娓道出,没多大事,原就为争一个名分,一边是合作社主任,一边海防民兵连连长。
张永根选上了合作社主任,陈康海成了副主任,兼海防民兵连连长。本来谁领衔,身份相差无几,终究各自在村里也是说话有分量的人。但单这事,说到底,是心量上过不去坎。陈康海家连生三个小囡,张永根两个都是小囝。到合作社选举,陈康海是副职,张永根又得了正职。事事总要压人一头,这就让人心里不舒泰。一来二去,两人都看着对方别别扭扭,说起话来遮遮掩掩,总感觉不是本来的性格,干脆能不碰面就不碰面。
张永根私下也提及过,叫家人别瞎听人说。陈老大性情中人,出海是把好手,但也难免喜怒于色,性格收不住,当海防民兵连连长,也是镇里面征求他同意的。
张永根在他们那一代人中好歹上了高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他也很看重对后辈读书上的培养。总认为,现在出海捕鱼和当年完全是两码事,不管是渔船还是捕鱼的技术都是高科技,没些知识文化,未来当不了一名合格的渔民。
结果,他的美好愿望很快就破灭,家️里老大在外念大学,说什么以后也不愿回来,直说那海边苦咸的味儿从小到大闻够了,想到外面呼吸些新鲜空气。
现在还留上初中的小儿子在身边,虽然也聪明伶俐,但是身板实在弱不禁风,还特别爱和陈康海家的小囡搅在一起,看不出一点渔村长大的男孩该有的性格。
家里人和张永根几次三番暗示,让儿子不要和陈家的老二走得太近,张潮性子却倔,当没听见。直到一次俩人去后山观音庙看日落,陈家小囡下山摔了一跤,磕破了手脚。回到家,张永根开先例,拿渔网绳结结实实抽了张潮一顿,他才没敢明目张胆唱反调,有所收敛。
教训张潮的那天,张永根是下了气力的,手上的筋都涨得鼓鼓的,没人敢上去劝。绳子划破天空,发出咻咻的风响。张潮挨了几下,倒暂时忘了痛,他望向天空,总想起父亲在颠簸的海面上,用力铰渔网时,目光坚定又发狠的样子。
“潮囝,你阿爸在比你大不了多少时,就跟着你阿公在海上吃着几辈人的苦。”从前阿公总讲。
张潮记得阿公在时,他还很小,不大清楚记得阿公的模样,只想起,他时常如一尊石像弓在屋外的椅子上不说话。那时阿公腿脚因长期在海上捕鱼作业,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已经不能随便移步。他手上衔着烟,一坐老半天。偶尔,也要把张潮拉过身边,慢慢摩挲他的脸,张潮只觉阿公的手得像渔网嵌在肉里,似船板一样粗糙得很。
“囝仔,要看那边,码头那边,太阳落下来后,就能迎你阿爸,就可以给你吃梭子蟹炒年糕了。”
张潮还没等到阿公真正带他走向码头,就去世了。
张潮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村子各家如此稀罕男孩。谁家要生了小囝,不但要大摆宴席,款待村人,还要携家带口去庙里烧香还愿。
陈雪梅摔伤的那次,俩人走进菩萨面前,陈雪梅胆子大,直接从案台一排油灯旁,找出她家里求子的牌位。
“敬奉南无大慈大悲观音菩萨:
弟子陈康海(海狗子)与王英(英子)携全家今虔诚跪拜于菩萨之前,恳请慈悲垂怜。特来祈求赐予一子,以延续香火,承欢膝下。在此,弟子恪守夫妇之道,孝顺长辈,关爱家人,广行善事,以报答菩萨的恩德。”
“你家要有了小囝,真的能让你阿爸和我阿爸像从前一样和好吗?”张潮问陈雪梅。
俩人晃着腿坐在庙外的古樟树下,眺望着黄昏的云霞,渔船扬着断断续续的马达声,陆续回到码头。岸上早已排着不少鱼贩的小货车,夕阳的光照像孔雀的羽翎落向波光,碎得五彩缤纷。
“我哪知道,但他们准允许我俩在一起玩。”陈雪梅拨了拨额头的飞发,肯定地说。
“那让我当你阿爸的干儿子好不好?”张潮突发奇想地说。
“啊哈,好主意,我这就去给我阿爸阿母讲。”陈雪梅说完就往山下跑。此时,靠岸的渔民开始从船上搬运鱼箱,岸上的人围拢上去,闹哄哄地说着话。
等张潮回头想喊时,岩石背后的陈雪梅像头小鹿消失不见,随即啊的一声,半空中飞出一只拖鞋。
张潮总觉得阿爸打他时的态度不应该是如此,像个女人婆婆妈妈,有的没的,都往他身上一阵泼。比如他讲渔场在他小时候的样子,讲渔场在阿公小时候的样子,讲渔场在阿公的阿公以前的样子,讲那些大家都不清楚的历史,这和他与陈家二女儿待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张潮挂着泪光,实在没法理解。
何况在张潮记事起,渔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新意的小地方,一条岬角小海湾,两三百来户人,百十来条船,如果不是近几年,收鱼虾的外来人换了些面孔,多了些风景,就村子的人和事情,十年如一日地平淡无奇。
特别是码头上那些渔民,每天眼神里除了出海和捕鱼,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入得了眼。他们粗糙与落后、木讷得就像海里的礁石,那一身鱼腥和咸湿的气息,只要沾上就是一辈子。
这就是阿爸要我记住的印象,要我不要忘了的历史?还是指那处岬角的野丘上断垣残壁的传说?
那个荒山野岭,村里的人都知道。离渔村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山岭上长满了木姜子、合欢树还有长长的芦荻,扒开丛林杂草,沿着小路往上攀爬,到达岭上,会发现一处藏于及膝野草里的烂土石窝,里面躺着一具蚀得坑坑洼洼像柱子的大铁疙瘩,有人认出,那是一只朽得不能再朽的铸铁炮筒,上面的字迹已看不清楚。
后来,陆续有人来调查,又找到几处遗迹。不久,就在原址上照着原先的格局,复原了炮台,在旁边又立起一块遗址介绍的木牌。
自从渔村有了这个不像样的景点,慢慢有一些人和机构自发组织到山上四处勘察,还把渔村的一些老人请去询问,陈康海与张永根也都去了。才知道,这小小渔村,一百多年前竟为了国家民族和外来的英夷蛮子死战了一回。
那山岭各处,后来在扒开草木枝蔓后,又在土里找到几块无名的残碑,那下面收殓的,该是镇守炮台的将士。那些研究文史的人说,绝大多数的尸骸都荡然无存,扔进了海里。山上山下三百多名官兵,面对来犯的敌舰炮火,无一幸免。
新闻一经报道,这个濒海一角的渔村真正热闹了一阵。
而在当地人心中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渔嫂逢人就叨,三百人的后生家,死绝了,也断了户了,惨啊。老人们盘算,村里有谁家的祖上或旁亲参加过战争的,好给各家祖谱落上一笔。渔民看着山崖白花花的拍浪不住低语,他们是海上游魂,人走了,魂一直还在海上漂着,不愿离开。
从此,每年记载官兵殉难的那一天,在那座山丘上,陈家村和张家村的老少爷们齐聚在山上,都会面向大海,焚香烧纸,放地藏菩萨经超度。
两位船老大带着众人捧着一碗酒水泼撒四周,又割一些猪肉投到海里,齐喝,“各位船官,吃饱喝足了,助我们出海风平浪静,一生平安无事,也祝各位往生净土,早登极乐。”
有一天,大家惊讶地看见两位船老大祭海完毕,竟坐在码头的小酒家一起喝酒,两人似乎又走在了一起。
稍微记事的人都知道,二三十年前,渔村有一帮成天不着家的赤脚小囝。这群小鬼头经常跑到海边的礁石下里去抓海星,或者偷几条舢板离岸,去钓鲳鱼和黄花鱼。领头的就是陈家村的陈康海,还有张家村的张永根。
那时俩人在渔村里传扬的可不是大名,陈康海叫海狗子,张永根叫阿饼。海狗子长得像浑身涂了油的木炭,但胆子大;阿饼则一身圆滚滚的白肉,人小鬼点子多。这俩“黑白无常”只要放学回家,就放下书包到处唤人,然后到村头一株大榕树下集合。
他们首选的当然是下海钓鱼,但是遇到季风风大浪急时,他们也会去就近的山屿上扒鸟窝。山屿的悬崖上有鸬鹚、红嘴鸥和爱在海面上助跑的“朝天鼻”。这些鸟能抓住实属不易,不过能尾随着它们的粪便或者羽毛,从而找到他的巢窠。通常窝里会有幼鸟,有人就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碎蚌肉或者小虾喂小雏,雏鸟唧唧嘎嘎一阵乱鸣,有时就把天上盘旋的游隼引了过来。
这群小鬼头又从扒鸟变成守护鸟的战士,拿着折断的树枝在鸟巢周围边喊边赶着虎视眈眈的猛禽,直到觅食的父母从远处向这边飞来,他们才满意地打闹着跑下山屿。
他们最常去的依然是码头。等着渔船回来,各自找到相识的,借帮忙卸货,趁人不备,抓一条带鱼或者两只梭子蟹,找一处背风的岩石下,垒石起灶,串起鱼蟹就开始架火烧烤。往往还没等烤熟,几张凑近的脸已急不可耐、满面通红。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码头上靠的全是‘鸟船’吗?上面还有两扇像飞鱼的翅膀。”酒家里,陈康海边说边比划着。
陈康海所说的飞鱼翅膀,是船上的两面不大的斜帆,那是一种木质机帆结合的近海船。
“那种船以前尽捕小黄鱼还有乌贼。那乌贼到了码头,有些还是活的,缠在手里,会一直爬到肚皮上。”张永根有些醉意。
“你那时赌我敢不敢活吞,我二话没说,一把就把乌贼塞到嘴巴里,只露出几只足须在外面摆来摆去。”
“你那是短蛸(小八爪鱼),不过那时你可是很得意,也不念书了,成天就想跟你阿爸出海捕鱼。你要知道,好羡慕你呢。”
“羡慕啥,人最后还不是被帆卷到海里……”陈康海拨弄着海瓜子壳,脸阴沉下来,张永根赶忙转头和外面的熟人接话。
那件事的几年后,张永根也从县高中毕业,回到了家。那时曾经一起的小囝也都陆续在一帮父辈老渔民的带领下,在渔船上当了下手,成了半熟不熟的准渔民。
后来,码头上开始逐步更换铁壳子的机动渔船,由于近海的渔业捕获量逐渐减少,部分渔船跑到更远的外海捕捞。
陈康海的父亲也就是在那一年,驾着还是老式的鸟船到外海作业,被邻国的巡逻船强行驱赶,不小心落入了海里,人再也没找到。
彼时,张永根看到陈康海突然长大了,不再像以前和他们那么爱闹爱玩。他上了一艘去外海的铁壳子大捕船。直到后来,张永根也上了渔船,正式成为一名渔民,俩人才又开始能在海上碰见。
张永根在他父亲年老时,终于接过他家的船,当上了船主。他经过多年的历练,也早已不是不谙世事,肥嘟嘟的少年了。他和几位亲戚不久一起购置了一艘铁壳船,已经在张家村里有了一定的威望。首先,他会绘制大渔区分布图。以经纬多少为一个分区,各分区里再标注小的区位,然后在各区域又设定出气温分布图,大概就知道什么鱼会出现什么方位。随身携带,像一张作战地图。
待船驶到某渔区,他也不急着下网。这位年轻的船长,立在船艏,拿着网格海图观察海面,又顺着海鸟看看天,不慌不忙地像是在赏着海景。直到他下令低速沿外围绕行,慢慢下网,直到几百斤的渔网全部滑进海里,沿着某个方位低速拖行一段距离,才启动铰盘,准备收网。
每次起网,收获有多有少,但都不会落空。网里不是大鲅鱼,深海带鱼,就会有各种鲷鱼。直到底舱成箱成箱的鱼码得整整齐齐。一到码头,鱼箱会被早等候在码头的鱼贩直接装车拉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同船雇的渔民看到每次都有赚头,不得不佩服这位后生家的手段和能力。
陈康海的大捕船,一般在外海捕捞如金枪鱼之类的更有价值的鱼货。他也早已不是当年干巴巴的木炭身躯。他守在船头,血气方刚,粗眉大眼,透着一股随时准备以命相争的犀利。
他领着渔民,像他老爹一样,在外海除了面对陌生海域天气和海况的随时变幻,更大的是因海域边界模糊不清,所经常出现的外来冲突。
他带领的渔船,船尾都插着红旗,称为红旗船,多远都能认出,虽然当时跟着的船不多,但在海上也很有气势。
许多人也理解,他阿爸就是被邻国的海巡船给逼着掉进海里,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到,那种恨意他是不会忘的。
他却说,“三寸板内是娘房,三寸板外是阎王”,我不是去寻仇,我是去争取我们祖宗几百年来在这片海域生存的权利。
陈康海的这句话使人听来不得不肃然起敬,很多人包括张永根都深受感染。渔村的大伙慢慢地愿意加入,跟着他一起干。
从此,渔村出海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每次开洋,各渔船都插上红旗,码头上汽笛齐鸣,浩浩荡荡的渔船像出征的将士,一起向朝阳半露的远海驶去。
而那些从船上退下来的老渔民,不甘被人遗留在家里,如果身体还允许,总会来到码头,眯着眼,看着人们出海和归航,边回忆自己年轻的过往。
几个老把式,倔强地坐在石栏或者自带的板凳上,或喝着茶、或接过后生家递过的一根烟,他们又会被唤起精神,讲那个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是他们出风头的时候了。”
“说的是呢,该他们把舵了。”
“我们过去也不差,但终归不像现在这样有盼头。”
“若不是这些后生家闯出来,谁知道这些小鬼头会有这般本事,啐!呸。”老人清了口痰。吐在地上。
“你是说陈家村的海狗子和张家村的那个——”
“阿饼。”
“这俩人称兄道弟都不为过,敢打敢拼,是拿命换的呢。”老人摇着脑袋,像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几人说的那次是陈康海他们去外海,突然遇到大风暴,渔船在海上迷失方向的事。
那天同行的渔船被海浪相继冲散,只留下陈康海和张永根的船在海面漂浮。陈康海驾驶的渔船躲在侧浪中颠簸。张永根的船则采取低速航行,不断避开盖过的顶峰。
俩船虽相隔不远,但也很难用目测看得清楚,只能任各自的船在波涛中挣扎等待时机,能从风暴圈中突围。
就在这时,陈康海船上的无线电响起,张永根的船轮机无故失去了动力,船身被风浪冲击得横漂起来,眼看有侧翻的可能。
陈康海见势不妙,但又不敢立即调头。只能命令尾舵先稳住,稍稍提高航速,让船头迎向侧浪,借助顶峰的冲撞,逐渐转向,向张永根的船靠近。
终于看到对方船身后,陈康海靠在摇摆的船上,将一捆绳缆扔给在驾驶舱外的张永根。张永根接拴过绳,大声嚷着挥手,示意陈康海的船离远一些,以免相互撞上。
就这样,两艘船牵引着在风暴里飘摇,好不容易走出风暴的包围圈。稍作安定,大家随后发现两船在海图上竟找不到所在位置,航向和方位因一场风暴给彻底打乱,周边又没有任何可参照的东西。他们似乎被抛到一片无人知晓的海域。
船只只好一边休整,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海域。突然,远处海面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隐约有低吼的马达声顺着海浪拂来。渐渐看清,那是一艘标注他国文字的巡逻执法船,不多时警报声便响起。
等巡逻船靠近,一个中文不太流利的人要求登船检查,说完,十来个穿制服的人分别跳上两艘船。
一行人在驾驭室和轮机舱看了一下,清点完人,又跳到底舱,发现舱里什么都没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翻译让两艘船的船长上艇,渔船跟在后面,一起回附近某岛接受进一步问讯。
张永根觉察是个圈套,问现在什么方位,对方报出一个经纬坐标,张永根拿过海图一查看,正处在双方海域模糊地段。
他随即解释,我们是为避风暴,误入到此海域,并没有捕鱼和做任何非法活动。
对方轻笑着摇头,随即,换了张面容,几人拿出警棍便开始驱赶船上的人。
陈康海见状,表示要去驾驶舱拿上随身的包。不多时,他准备跟着下到巡逻船。
这时,他和张永根对视了一眼,哼了一声,“阿饼,给家里人说一声,等会就回去食饭。”伸了伸腰,一柄扳手从身上露出来。
哪晓得,半途陈康海还没来得及动手,张永根已经操出一把拖鱼的铁钩,在头顶挥舞,嘴里不断对巡逻的人咆哮,“GO AWAY,GO AWAY。”
俩船其他人一看,纷纷举起身边的家伙,准备全起而攻之。巡逻船的人见状退下来,呼叫其它船前来支援。
两艘渔船全速启动,巡逻船一路紧随,几只船开始在海上你追我逐。渔船上的人众志成城站在甲板上,敲击铁棒铁链呐喊助威,最后巡逻船只好作罢,他们安全回到了自己的海域。
事后,陈康海问张永根,你那天说什么鬼话,都听不懂,直接下场干不就行了。
先说人话,如果对方装着听不懂,才去拼命,这叫先礼后兵。
陈康海觉得这小子能文能武,是比自己强一些。
陈康海拿起酒瓶要给两人掺酒,手抬到一半说:“你看定永他们引进一套探鱼声纳设备,说是可以给一百米以下的海域打窝(探鱼群)。”
“就说海荣那条船的改造,你觉得怎样,他上次说,光是那套海图定位系统就花了几大万,说什么我这船是老古董。”
“还有——”陈康海还想说,又欲言又止。
“你现在这条船差吗?那些新设备不是越多越好,捕到好货才是硬道理,这些年,你还少赚到钞票?”张永根敲敲桌,示意陈康海赶紧倒酒。
“阿饼,你今年多大年龄?” 陈康海掺着酒,又问。
“你忘了,我比你小一岁,46。”张永根说。
“等不了几年,咱们就准备告老,上岸吃闲饭喽。”陈康海说完,仰头清了杯。
张永根明白陈康海这是话里有话,便试探问:“要不,把潮囝过继给你家,反正他也喜欢和你家小囡在一起,如何?”
“你这是什么话?欺我生不出儿子,我这身体不比你差,还轮不到你来取笑我。 ”
张永根本是一片好心,却落得个好心没好报,两人又不欢而散。
自打渔村成立了合作社后,说实话,围绕渔民的相关服务和公共事务,确实做了不少的工作。特别是在产品销售上,建立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网上销售渠道,渔民再也不用像从前全部低价批发给鱼贩,而是直接由产地销到全国。这其中,任合作社主任的张永根功不可没。虽然他只是个船老大,但毕竟在渔民中他算是个文化人,在渔村的发展上有他的一套,又能接受新鲜事物说干就干,渔村的经营上,大伙自然信得过他。
陈康海作为副手,在这方面能力不及张永根,但他现在也有他的用武之地。那个海防民兵连长,可不是虚头巴脑的称呼,是实实在在有号召力的人才能胜任的。
特别近几年,东南海靠近我们领海的方向,一些打着海洋科考幌子的域外国家经常投置一些声呐浮标和反潜雷达之类的监听设备,监视我国的领海和领空。不过,由于海警人手不足,地方便组织沿海各渔村的渔民成立民兵船队,定期参与海防的任务。
陈康海接到上级通知,他和张永根商量后,筛选了部分青壮年的渔民驾驶渔船,在划定的海域轮番进行布防,监督各种来往的域外公务船只。
没想到,每次大伙执行起国家的任务,比出海捕鱼还要积极,有一回,张永根把放假在家的儿子也带上一起。
“啊哈,这小囝不爱读书,主动要求上船来体验生活。”张永根也不细说,逢人打着马虎。
张潮只在背后偷偷翻着白眼。他进入高中,从全校前五十名掉了下来,这是他和他老爹的约定,学习掉队就提前上船来熟悉出海捕鱼生活,反正,张永根想以后小儿子是要接手自家的渔船。
哪知,张永根把他儿子想得太好,刚出海不远,张潮便站在甲板上,迎着风浪,拧着脖子吐开了花。
航行了大半天,终于抵达到预定海域,一行船就地分散,各自按照事先划好的区域,开始蹲守。
说巧不巧,没多久,一艘疑似考察的白色船只在远处的海域游弋,船不算大,行驶得不急不缓,头上顶着两只旋转的天线还有一个不小的“球”,看着还真像搞海洋研究的模样。可渔民们经过多次培训和实战,早就摸清这种船的来路,其实就是间谍船。
周围的渔民佯装作业,慢慢驶近,观察对方下一步的举动。果然白船在巡游了一圈后,发现周围没有海警或军舰,尾部便投下一个黄色圆柱体的东西,还伸出两根长短不一的、像天线的感应器。
前脚,刚把仪器投入海,后脚,渔船便加速围过去,放下网,在周围开始搜索。
船上的张永根很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正开足马力朝目标赶去。没曾想,铰盘放网时,站在船尾的张潮被网格绊住脚,一下给拖进了海里。
虽然张潮身上穿了救生衣,但还是显得很十分慌张,在浪花里直扑腾。张永根来不及多想,一个飞身跃进了海里,两下把人抓住,等船靠过来,几人合力把两人拉上船。
张潮满脸发青,像一摊烂泥倒在甲板上。张永根没看儿子,而是盯着那些围捕的渔船,时间不长就传来消息,白船扔下的东西给打捞到了。白船上的人发现,急得直跳,并用蹩脚的中文喊话,让其归还,不然后果自负。
渔船根本不理会,围过去开始示威,白船见势,只好不情愿灰溜溜地离开。
张永根看着,舒了口气,头发上的水顺着纹路丛生的额头在眼皮上停留片刻,又滴落到甲板上。
他随后转过身,一把将张潮从地上拎起来,换了张面孔警告道:“潮囝,你以后上不上船,另当说,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如果给我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像个小娘皮,我们张家村就没你这样的种!”
张潮抬着眼,一时惊住了,立马从瘫软的状态醒过来,阿爸的身影像一座小山挡住了太阳。
——
一晃,不知第几个农历三月的开洋节过去,现在渔村除了山上新建了不少私房,原先沿着码头的那些老房子也涂了彩色的油漆,说是要发展乡村文化旅游。
陆续有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开始回村子承父业,不过他们和父辈的捕鱼方式大相径庭。他们现在手上掌握着互联网,玩的是定单式捕捞,而且也准备开发渔村自己的产品品牌。
陈康海和张永根觉得他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是时候让贤,让有能力的年轻上来发展渔村的事业。
陈康海托付的观音菩萨终究是爱莫能助,没给他家添一个带把的小囝。不过,他默许了自家的二女儿和张永根小儿子的恋爱关系。张永根心里的事也放下了,张潮终究答应上船,不过不是他的渔船,而是去了驰骋远洋的军舰——张潮考上大学,没先读,选择参加了光荣的海军。
入伍离家的那天,村子像开洋一样喜庆,渔村乡亲敲锣打鼓地走出家门,齐齐到村头来给新兵们送行。
几名身披彩带、胸戴大红花的后生家,站在码头,被各自的亲人簇拥着,边含笑边流露出不舍。张潮父母该叮嘱都叮嘱了,就把时间留给了年轻人。张潮正和陈雪梅两人握着手,低头窃窃私语。
这时,码头突然响起一阵疾雨般的锣钹声和吆喝,一只举着龙头的表演队伍,踩着鼓点节奏,正从村头一路飞腾跳跃,翻滚盘旋地游走过来。
仔细一瞧,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康海,这位不复当年之勇的船老大,卖力地在几位年轻后生面前蹦啊,跳啊,势要把那股几十年来在海上以命相搏的气势,全都挥洒出来。张永根一看这阵势,哪敢落后,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也加入了进去。
2016年中美南海对峙事件
2016年7月12日,即所谓南海国际仲裁案宣布的那一天,中美两国的海军在南海正面对峙。
美国动用了“里根号”和“斯坦尼斯号”两艘航母,护卫舰、导弹驱逐舰10艘左右,各类战机约150架,已经抵在了中国的家门口!
而2016年的中国远没有现在这么强大,为了确保南海万无一失,北海、东海、南海三大舰队精锐尽出,4名上将齐聚南海,以实战姿态进行演习。
号称“航母杀手”的东风21D已经引弓待发,一场大战就在弦上。
这也是在冷战之后,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有核国家,发生过的最凶险、最大规模的海上对峙!
最后以美军航母战争群撤出菲律宾外海,双方脱离对峙为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