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厨房

表妹怀孕两个月,妊娠反应很强烈,吃什么吐什么,婆家的菜她吃不习惯,说自己最想念外婆做的酱油蒸蛋。我说酱油蒸蛋有什么稀奇,让家人做给你吃就是了,她无奈地回答我:“别人做不出那个味道来!”

外婆走的时候八十有余,几年前身体还硬朗,每当孩子们回去,她都会亲自下厨露一手,现在土灶没了,大锅没了,外婆也没了。

她是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太,除了去上海看她的三哥,连市区都没去过几回。因为能言善道,活干得好,年轻时候还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要不怎么说烹饪是聪明人才能做好的事。她做人通透,做事麻利,做菜也精准。

[狮子头]

不知道饭店里最地道的狮子头是什么滋味,据说用料的要求很高,具体到猪身上哪一块的肉,加多少蟹黄或蟹粉;工序繁琐,得先炸后蒸;摆盘讲究,最简单也得青菜心铺盘点缀,鸡汤作配。外婆做的可比这随性多了,没有蟹粉,没有藕丁,只消简单的蛋液,肉泥,葱姜蒜。经汤匙和手的推、捏、摔、打,成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球状,这个过程,不仅能让狮子头成形,也帮助调料的味道充分揉进了肉里,肉变得筋道弹牙。再扔进油锅炸,炸到外皮酥,其实内里还很嫩,并不全熟。丸子炸成后加水,放酱油闷煮,直到里面的肉彻底熟了为止。最后或装盘或放在别的菜里烩一烩,一道以狮子头为主的菜就成了。在我们那,这道菜的诨名叫“斩肉”,许是因为没有碎肉机的时代,乱刀斩是唯一能把整肉变成肉丁再变成肉泥的方法,因此肉丸得名“斩肉”。

斩肉外皮被炸得焦脆,咬开却不碎,肉质紧实弹牙,渗出的肉汁甜滋滋,形象的比喻,它就像用肉包成的小笼包,只是形状不同罢了。由于我很吃这套,后来每次去外婆家,总能在饭桌上看到它,为了不让外婆扫兴,即使再胖再没有胃口,我也会两个起步,然后满足地称赞一番。在我看来,家里做狮子头得了外婆真传的只有我妈,但她也常有失手的时候,这让我更加想念那拳头大小,酱油色的,外酥里嫩,外婆做的狮子头。

[臭大元]

扬州的吃食一向不拘小节。旁的地方有臭干子、臭豆腐,可“臭大元”恐怕只有我们扬州才吃得到。臭大元的吃法有几种,最常见的是掰碎了,放在砂锅里,上面铺上豆芽,一同煮。这种做法得到大多数人的欢迎,有家餐厅甚至是做它起家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砂锅的外面已经彻底烧黑,价格依然童叟无欺,香了一代又一代扬州人。也有像我妈这样把臭大元掰碎,和葱姜蒜、剁椒一起蒸的做法,这样做出来的比砂锅煮的更嫩,原汁原味,也要清淡一些。而外婆却把臭大元做成了“独此一家”。

家里最爱吃臭大元的就是我,小时候去姨夫的老家瓜州,当地特产臭大元,姨夫特地给我做了一道炒“臭大元”。而外婆的做法更有创意——一道“臭大元蒸蛋”。料是普通的臭大元和蛋,蛋打散,臭大元捏得粉碎,然后将蛋液均匀地倒在捏碎的臭大元上,加一点酱油、白糖调味,拌匀入锅蒸。出锅后,臭大元保留了最初的臭,而蒸蛋依然鲜滑爽口。外婆金盆洗手后,我自己尝试做过几次,可都做不出那个味儿来。这是外婆为我发明的一道菜,绝无仅有,旁人恐怕都没有吃过。而今,再想吃这种味道,只能去梦里寻找外婆的大锅和土灶了。

[豇豆粥]

豇豆是什么?豇豆就是俗称的长豆角,在我们那土话“gangdou”,而现代人恐怕没几个人吃过“缸豆粥”这个粥品,尽管粥铺已经开满全国各城市的大街小巷,但豇豆粥还没能上台面。要不说农民的智慧无穷呢?倘若你喝过一口冷却了的豇豆粥,也一定会魂牵梦绕三天三夜。外婆做的菜从来都不复杂,只用简单的食材就做出最美味的佳肴。而这道粥是夏季,家里人少的情况下常吃的主食。

厨具是农村里最常见的土灶和大锅,把豇豆切成小拇指长,和着一锅粥同煮,出锅前放盐。如果仅是这样,这道粥就没什么稀奇了。只是你将它在一边放凉,它的颜色会由绿变灰,进而整个粥都是灰色的,这时候用筷子推一点入口,会发现味道已和热时大不一样,不是豇豆的味,也不是粥的味,清爽开胃至极,至于为何会产生这些变化,大有可能是铁锅与豇豆产生了化学反应,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后来我也尝试做过两次,均已失败告终。究其原因,可能还是缺了那口灶和锅。

老一辈人因为经历过战乱和饥荒,更知道食物的可贵。只要能吃的东西,都会想方设法做成一道美食。简单的食材,单纯的配料,少许佐料调味,不可说不比今日五星级酒店大厨精心调配出的味道吃起来更下饭。湖南湘西有一道有名的家常菜——外婆菜。可见外婆做的菜在普罗大众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它不仅是童年回忆,也是铺垫我们一生的味觉地图,后来吃的每一顿饭,是否可口的标准都基于此。而有一个会做菜的外婆,也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丨文清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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