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南高村公社卫生院在公社东边,紧挨着公社,离成家庄六里地。前后三排瓦房,是文革前建的,前面是门诊,中间是病房,后面是医生护士的宿舍、伙房,卫生院里的病人不多。
门诊室外,尔大山几个人焦急地等着。门帘掀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从里面出来。
“郭院长,怎么样?”吴红新着急地问。
“吴主任,幸亏你们送来的及时,现在命保住了。”乡卫生院的郭院长说。
“什么病,郭院长?”
“受强烈刺激造成大脑缺血昏迷,也就是脑血栓。”
“能治好吗?”
“看恢复情况吧,可能落后遗症,你们好好照顾他,将来也许能恢复正常。”
成秀山躺倒床上还在昏睡,输着液。他们帮着护士,把成秀山抬到病房。
“吴主任,你帮我看着山哥,我去给村里打个电话,让家里来个人。你帮会忙,我快去快来。”尔大山说完往外走,刚走到乡卫生院门口,碰见了成秀峰带着几个侄子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他把情况给成秀峰说明白后,把他们领到病房,又嘱咐了他们几句。他和吴红新两个人见没什么事了,他们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成秀山醒了过来。他看见尔大山,兄弟成秀峰、侄子金林几个人围在窗前,张口张半天,也说不清楚一个字,“成,成,成……”
尔大山猜到可能是说孙子成之信,就说,“山哥,之华在家帮着小信,喂羊做饭好的呢,你就别管了,安心养病吧。”
成秀山听到这些,手也不在比划了,目光有些呆滞无神。
六天后,成秀山病情稳定了。成秀山说话慢,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他想用笔写,右手比划着说,“笔。”
成秀峰找到一支笔,又拿出一张纸递给成秀山。成秀山左手不能动,成秀峰只好给他拿着纸,垫着一个打针不用的装针剂的废纸盒,写起来。
“大山,这几天我想了想,我看以后我的身体也恢复不到以前了,看病又花了不少钱,羊场也需要钱,需要人,信用社又不让贷款,总不能常让亲戚朋友帮忙吧。你来医院商量一下,看怎么帮我把羊卖了,把羊场的事处理处理。”成秀山费了很大劲,用了很长时间才写了这几行话。
成秀峰骑着自行车回来,直接去了尔大山家。尔大山去了地里,他又骑车去村西的地里,找到尔大山,把信交给了尔大山。尔大山看后,觉得事情急,急忙骑着车子来到医院。
尔大山火急火燎地赶到卫生院,把车子停到院子里,快步走进成秀山的病房。成秀山背靠在床上,看见他,用手招呼他坐到对面的床上,精神好了许多,说话还是说不清楚,“坐,坐,坐……”
尔大山拉住成秀山的手,说“老哥,刘主任知道了你的情况,你先看病吧,贷款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成秀山拿起笔,成秀峰拿起纸,写到:“我死了,一了百了,我没死就别拖了,处理了吧,处理不利亮,贷的款不还,我心里不安静。”
“这可是你的心血啊。”
“处理了吧。”
“行,老哥,我给几个经纪联系一下,我在给你回话。老哥,没有别的事了?”尔大山问。
“等等,”成秀山慢吞吞说完,继续写道:“把那只老母羊和新下的小羊留下,孩子喜欢,留给孩子。”尔大山看着点点头,见成秀山继续写道:“还有,大哥和几个孩子在羊场帮忙,红是分不了了,他们愿要羊看着牵吧。……”
尔大山看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按下成秀山的手,说:“大哥,别写了,他们也不是外人,……”说到这,他也说不下去了。
成金林、成金海、成金方看叔叔谈帮工的事,都说不要了,再也别提了。
尔大山见成秀山事情交代好了。他又坐了一会儿,回去了。
尔大山带着几个牲畜经纪看羊,最后一位姓张的老板出的价钱最高,他们谈好了价钱。尔大山来到医院,和成秀山商量,成秀山让他做主,当天把羊拉走了。
成之信的姥爷听说成秀山病了,带着成之信到卫生院看爷爷。成之信见到爷爷,帮着爷爷拿着拿那,没事了就依偎在爷爷身边,拉着爷爷的手,懂事地安慰爷爷少说话。
成秀山的妹妹成秀菊这几天一直在医院照顾成秀山。成秀菊帮成秀山解手,懂事的成之信扶着爷爷,垫上尿盆,等爷爷解完手,拿起来就去厕所倒尿。
成之信倒尿回来,走到门口听见爷爷和姥爷在说话。
“山哥,你安心养病住院,孩子没人管,我把之信带走住一段日子。”
“行,老,老,老哥。”然后,成秀山在纸上写:“我病了家里乱了套,也没人管孩子,你们多费心了。”
成之信听到这里,推开门,跑到爷爷病床前,拉着爷爷的手说,“爷爷,我不走。”
“爷爷,我能照顾自己。我给你洗衣服、喂饭,照顾你。”
成秀山看着孙子,眼睛湿了,说不出话。
“小,听话,爷爷病了,等爷爷好了再来……”
“爷爷,别让我走,我不让别人管我,我会照顾自己。”
“爷爷……”
成秀山拉着孙子的手,把孙子抱在怀里,说,“不,不走。”
成之信和爷爷在医院里又住了几天,爷爷可以出院了。他和爷爷被几个叔叔用排子车接了回来。
成之信安排好爷爷,就往屋后跑,见自己最喜爱的小山羊正依偎在山羊妈妈身边吃奶。他高兴地抱住它们。
很快,公社信用社对贷款户进行催着还贷,对于无偿还能力的客户,起诉到凤城县法院。凤城县法院对客户的账户、资产进行查封。尔大山替成秀山卖了羊,看病还有还了一些帐,连信用社的九千元贷款加上其他人的一些借账。成秀山背了一万多元的欠款。不久,法院的判决下来了。一段时间后,县法院来人通知他们下周一要对羊场进行查封,让他们尽快离开。
接到通知后,成秀山想找几个侄子帮忙收拾一下老院,搬回去住。成之信知道爷爷的想法后,拒绝了,说:“他自己就行”。爷爷看孙子态度挺坚决,也就没在阻拦。
星期六一早,成之信就起来了,拿着扫帚,扛着铁锹除了羊场。他刚走进胡同,远远地看见成俊毅、郁兰兰两个人拿笤帚在老院门口等着他。他还纳闷呢,他们怎么来了?
走到跟前,成之信好奇地问:“你们怎么来了?”“信哥,你家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没事过来帮你收拾收拾。”“好,好,好兄弟,”成之信重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走。”
这是个四间房的小院,四方四正的院子,两间北屋一间耳房,外面是砌的砖里面用土坯垒的,正房居住,耳屋做饭用,南边盖了两间南屋,南屋旁边搭着两间小棚子。成秀山兄弟五个,分房时,分了这个房子最破,但是院子最大的老房。过去,成之信和娘在南屋住。后来,他和爷爷搬到了羊场。算起来这房子两年多没人住了,一人高的土墙豁了一口子,墙头上长着野草。他们打开栅栏门上生锈的铁锁,走进院子,院子里的野草膝盖高。窗户上糊上的报纸都吹破了,变成了黄色。两间小屋房顶都塌了,成之信拔下北屋门上的“Y”型柳树叉,拿开门吊,用力推,两扇沉重的实木门“吱钮”一声开了。
随着木门转动,门框上突然落下许多尘土。“噗,噗,噗……”成之信一边往后退,一边吹打着。等尘土落定,他往屋里看,地面上落了一层浮土,不少处结了蜘蛛网。他进了屋,闻道一股股发霉的气味。他先拿木棍支开窗户透透气。然后,他们拿起笤帚把蜘蛛网扫掉。他们费了半天劲,把老房子和做饭的耳房打扫干净,又把院子里长的野草清理干净,他们一直干到天快黑了,才把窗户重新用干净的报纸糊好,两间北屋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第二天,他们用排子车把羊场的被子、褥子、家具等拉到老房子里。等到快天黑了,才收拾好。成之信和成俊毅不知疲倦地把爷爷扶上排子车,成之信拉着爷爷,成俊毅在后面推着,郁兰兰牵着羊跟在后面,三个孩子哼着国际歌往家走。
这天,成秀山拄着拐正在院子里锻炼,村小学的周自信校长拿着两包点心,走进来。周校长看见他,露出了微笑,爽朗地说:“老成,我来看看你,身体恢复的不错。”
“啊,是周校长啊,我没事了,你这么忙还过来看我。”周自信在村小学教学三十多年了,今年也五十多了,村里四十岁以下的村民都是他的学生,为人和蔼,教学严厉,村民都尊重他,和大家都处的很熟,成秀山没有想到周校长来家里看他,感到很意外。
“我早该过来看你了,这几天家里有事没过来。”
“唉,你忙你的,过来就过来吧,还拿什么东西。”
“没什么,小信呢?”
“啊,可能是去砍草了。快,快坐下。”成秀山说着,拄着拐去拿凳子。
“你别动了,让我来拿。”
周自信拿着凳子坐下,他又问了成秀山一些情况。突然他没话了,一下子冷了场。
成秀山感到周老师可能今天有事,难道孩子在学校打架了……
周自信看出了成秀山的心思,说:“小信,这几天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啊?吃了饭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怎么了?”
“这段时间他经常请假,我认为他是在家里帮忙干活呢,没有想到几个同学说,这几天他和几个调皮的孩子一起逃学,去河里洗澡了。”
成秀山听周老师说孩子不好好上学,旷课,逃学,跟着调皮孩子学坏,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小信踏实肯学又认真,学习在班里数一数二的。老成,你可要好好管管他,别让他学坏了。”
成秀山压了压气,陪着笑,说:“谢谢你了周老师,等他回来了,我好好管管他,一定不会让他再逃学了。”
周自信点了点头,安慰了成秀山几句就告辞了。
天黑了,成之信背着一捆草回来了。他放下草,拿起院子里的脸盆盛满水,把两条半扎长的鲤鱼从袋子里放进去,鱼在盆里游来游去,他看着开心极了,然后高兴地去喂羊。
他喂完羊刚扭过身来,见爷爷站在了身后,爷爷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后,满身怒气,吓了一跳。爷爷见他站了起来,举起拐杖想落下来,突然转向脸盆,一拐杖把脸盆打翻了,鲤鱼在地上扑棱扑棱的翻滚跳跃起来,他想去捡起来,看到爷爷眼里、脸上都是怒气,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吓坏了,没敢动。
成秀山原本想用棍子去敲孙子的,看到孙子吓坏的表情,他不忍心了,一下子把怒气都撒到鱼身上,愤怒地问:“你不上课,干什么去了?”
成之信不敢撒谎,怯怯地说:“去摸鱼了。”
成秀山见孙子没有撒谎,承认了,原本想孙子撒谎打他几下,教训他一顿,让他不能在逃学了。当孙子害怕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知道孙子知道错了,他的心也软了,孩子一直都是很懂事的,经常放学早早回来,帮家里干活。说是老师有事提前放学了,他当成真了,原来是孩子撒谎了,看来孩子跟着他受了不少的委屈。是他对不起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再给孩子说什么了,沉着脸,说:“去吃饭吧。”
成之信低着头把鱼捡进洗脸盆里,进到屋里,倒满水,看到鲤鱼又游来游去,然后才放心地坐到饭桌前,掀开盖着米汤碗的框子,拿起玉米窝窝,夹了一块老咸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确实饿了,在水里泡了一下午,肚子早空了,吃的特别香。
吃了饭,成之信可能太累了,刷了碗,坐在坑上听收音机。一会儿就倒到坑上睡着了。
成秀山见孙子睡着了,关了收音机,费了好大劲把孙子身体抱到坑上,摆正了,孙子身体扭过去,一瞬间,脸上还流露着笑,看来孙子又在做美梦了。
第二天中午,成之信放学回来,看到脸盆里的两条鲤鱼死了。他叹息了几声,不情愿地拿起刀,利索地把鱼剥了干净。
很快,鲤鱼炖好了。一阵阵香味飘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尝了尝,挺鲜的,赶紧盛了一碗,端给爷爷。
“爷爷,爷爷,快尝尝。”成之信急切地看着爷爷。
成秀山夹起一块鱼肉尝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
成之信等得不耐烦了,着急地问:“爷爷,怎么样?”
“嗯,好香!”成秀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到肉了,觉得真香。爷孙俩美美地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两条小鱼你让我,我让你,让了半天,都快凉了,两人决定一人一条。分完后,两人小心地吃着。很快,两人吃完了,都还在回味这顿美味。
事后,成秀山才明白孙子的用意,孩子下河去逮鱼是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他感到这是他一生中吃的最香的一次肉了。
成之信正常地上了一周学。这段时间为了让成之信安心上学,家里有什么活成秀山喊侄子去做。
最近地里活多了,成秀山下不了地,只能让成之信请假干活,几个侄子、孙子忙完自己的活,都过来帮忙,才过了农忙。
这段时间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都是别人帮忙,成之信都不愿意再麻烦叔叔哥哥们,自己请假去做,爷爷也不想总麻烦别人,就默许了,有时候校长兼班主任的周老师也带着学生来给他帮忙,干完活,他们一起回学校上课。
过了年,地里活又多了,成之信家里也拿不出钱交学费。他把辍学的想法告诉了爷爷,爷爷没说什么。他得到默许,偷偷地把凳子搬了回来。
周老师到家里找过成秀山几次,成之信坚决不去了,成秀山也很无奈,就这样成之信辍学了。
辍学后,成俊毅、郁兰兰经常来找成之信,成之信比他们高一年级,他们遇到不会做的难题,都来找成之信帮忙。成之信认真地给他们解答。他们做完题,跟着成之信去地里干活,几个人在一起形影不离,过的很快乐。
每次,他从地里回来,从学校门口经过时,听着朗朗的读书声,总会站在那驻足听一会儿,心里充满向往。直到学生下课,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少年辍学,这也成为他一生里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