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有人举报村里人投机倒把,支持私有经济,有去黑市卖扫帚的、有出门换碗的、有缝皮子去卖的、有串村接送弹洋子的……这几件事他不但知道,缝皮子的事他也在偷偷地做,但信里没有提到他。看到这,他没有那么慌了。其实,他早就想好了上级来运动的时候怎么说了。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信封,公社干部王利来的时候,明明说书记是来研究一下明年村里生产队打井的事,怎么变了呢?难道是研究生产是假,割尾巴打击投机倒把是真。最近他听说吴村公社逮了几个倒卖油的,难道上面又要搞运动了,看来今后要收一收。去年,他看附近几个村子冬闲了,有人偷着养几只鸡去城里黑市卖鸡蛋,有人偷着赶着驴车出去旧棉套换碗,有人偷着加工皮子倒卖,有人偷着加工苇席、扫帚,跑到几十里外的黑市卖……人家都没事,挣了闲钱买粮食,能改善一下生活,吃一回白面馒头。他也就偷偷地加入到其中。后来,他换了点钱,想着弟弟大峰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拉大峰一起干。但很快他改变了这个想法,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幼稚,弟弟头脑简单,大嘴好咧咧,做这种事拉他入伙不合适。幸亏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如今可能真又要打击投机倒把了……
李卫民,今年三十三岁,刚从公社副书记提拔为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他根红苗正,三代贫民,学习好,考上了大学,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文革后,老公社书记退了,把他提了上来。如今,他是县里提拔起来的最年轻的公社书记。
尔大山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位新书记。新书记中等身材,黑长脸,浑身透着几分书生气。新书记做事平和亲切,不过在让他感到亲切中还透着一股威严。他是了解李卫民的。李卫民毕业后分到县委。后来,他要求下村一直住在成家庄。当过驻村支书,公社副书记。平时,他对搞运动搞斗争没有什么兴趣,喜欢搞农业生产。晚上没事了,他看书到天明。这可是过去的事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过去不是一把手,处处不显山不露水。现在成了一把手了,是不是要拿这几件事开刀,打着上级打击投机倒把的幌子树树自己的威风……他忧虑着,沉默着。村大队部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这时,一阵冷风从破了的窗棂口刮了进来。大家都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李卫民动了动,饶有兴致地望着黑漆漆的窗外。
尔大山见李卫民没注意他。他赶紧看完第二页,快速扫了一眼最后一页,没几行字,也没什么内容。他有思前想后,考虑了一会儿,拿定主意,这几件事按原来想好地说。可他又有些疑虑这是谁举报的呢,尤其是信里提了他私自处理集体财产,把大队里的一只小母羊给了农户,支持农户搞家庭副业养殖,支持发展私有经济。这不是对着他来的吗?他仔细想了又想自己没有得罪过谁啊,把他下了台对谁有利呢?难道是成之亮相当支书没当成,告的他的黑状,觉得成之亮不至于吧,不过也不能不防。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可是当官的追究,他们没有抓住手,就没有证据,他就来个死不承认,谁也拿他没办法。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大家都知道他不笑不说话,不管有多大的事,心里多么担心,说话前总是满脸堆笑,让人看不到他心里有事,而是觉得他能担事,热情。“哈哈,”他接着又干笑了几下,想先缓解一下紧张气氛。成秀峰、王利、林方超,也都跟着笑起来。他顺手把信递给成秀峰。成秀峰接过信,看起来。尔大山又干笑了几下,张了张嘴想说话。此时尔大山暗暗地注意到李卫民望着窗外,像在思考问题。尔大山立刻闭上嘴,等着李卫民发话。
又过了大约一袋纸烟功夫,李卫民缓缓地扭过过头来,脸上露岀亲切的笑容,透着一股难掩的高兴劲,底气十足而又不紧不慢地说:“起风了,要下雪啦,下雪可是好兆头啊,下一场大雪吧,今冬的小麦冬灌,明年开春春耕的问题都解决了,是吧。”
李卫民这么一说,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尔大山附和着说:“是啊,都盼着下场大雪呢,可解决我们春耕的大问题了。”“是啊,”“是啊”,王利、林方超、成秀峰也跟着附和着说。
“下雪了,下雪了,”尔大峰从外面掀开蓝粗布棉帘子,搓着手,跺着棉军靴走了进来。“下雪啦?”李卫民听到尔大峰说下雪了,怕不是真的,反问了一句。等得到尔大峰肯定的回答,李卫民脸上立刻露出了满脸的喜悦,高兴地说,“真下雪了,好兆头,好兆头。”“是啊,书记。”“真冷,真冷,还是屋里暖和,”尔大峰嘴里哈着哈气,搓着手,不管不顾地说。
尔大峰与尔大山长得正好相反,尔大山大方黑脸盘,短粗身材,往那一戳像个墩子。尔大峰白细小脸,瘦的像麻杆,1米7多的个裹着褪了色的绿棉大衣,上面补了几块大补丁,一走路军大衣晃荡晃荡的,头上戴着雷锋帽,快看不到脸了。
等尔大峰看到屋里就他们几个人,心里有点后悔,要不是哥哥让他找三弟,他也不会来,下着雪在家睡个懒觉多好。他扭身走到门后的用砖头盘的四方土炉子旁,拿起靠在一边的铁箍穿,边捅炉堂子,边说:“恁家的舍不的,火什么时候上来。”他刚想再开个玩笑,裂开嘴,话还没出口。他扭头发现哥哥,不动声色的拿眼睛瞪着他。他再看看坐在会议桌一头的李卫民。他感觉到会场气氛不对,有点不好意思,脸一红尴尬地冲着李卫民嘿嘿一笑,说:“我找三弟去了,来晚了。”说完,他低头赶紧挨着成秀峰坐下。
尔大峰刚坐下,一队的队长的成之亮、二队的队长赵其春、民兵队长成秀刚先后也都进来了。
大队部一下子热闹起来。李卫民等大家说差不多了,很是和蔼地,边笑边说,“你们几个村干部可来晚了,要认罚啊。”
尔大峰几个人也跟着边哈哈笑,边点头连连说:“一定一定,我认罚,我认罚。”“一定一定,我认罚,我认罚。”
大家看书记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卫民看会场气氛活跃了,不失时机地看了一眼成秀峰,把目光;落到成秀峰手里的信上。很快,他把目光移开,对准了尔大山,说,“尔支书,大家来的正好,差不多都来齐了,你就把情况说一说吧。”
尔大山注意到李卫民的眼里透着亲切的光,他不知道这信的来源,但看书记的表情事情应该不严重。他想先试探着问问,看看李书记的反映:“书记,是不是又要搞运动啊……”“没有接到上级的通知,是有人举报的,我这里还有两封信,和你们手里的信内容一样,有人连着举报,县里让查一查,我了解一下情况。”李卫民拿起夹在日记本里的信,又放下。他看尔大山有顾虑,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故作轻松地说。
尔大山见李卫民轻描谈写的这么一说。他知道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但他从李卫民的神态里判断,可能真不是有什么运动要来可能是单纯的打击投机倒把,就是有人举报,上面让查一查。这个人是谁呢?信上的笔迹他不认识,反正不是成之亮的笔迹,这是谁在他背后捅刀子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这个人是谁,不过他又觉得谁写信非让看出笔迹来呢,难道是成之亮,想了半天拿不准,心想不想了,既然上级让领导问,有的事能按照实际情况说就如是说,关于做买卖投机倒把的事抓不住手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他镇定了一下,一脸冤枉的表情,略带些气愤地说:“李书记,上面说的关于我支持成秀山养羊搞副业支持私有经济这件事简直是瞎扯。”尔大山停顿了一下,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李书记,这事真是冤枉我了。成秀山养羊是真的,这件事老支书是同意的。不过,事情不是信上说的那样。这事还的从去年秋季村里修学校说起,当时,村里用了秀山大哥家里几棵榆树。用后,村里答应给秀山哥钱。结果,秋后村里又修路把钱用去修路了,一直就欠着。过年时,村里养的剩下的唯一的一只小母羊病了。当时卖没人要,卖不出去。当时这羊是秀山哥他们几个管的,是我提议看看秀山哥要不要,如果秀山哥要,拿小羊顶账。老支书也同意了我的意见。我去找的秀山哥,当时都怕秀山哥不答应,谁承想给秀山大哥一说,他立刻答应了,说要了给孙子做个伴。就这样一只病羊抵了三棵榆树,卖给了秀山大哥。”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卫民。
李卫民点了点头,认真的黑脸上堆起了笑容,说,“尔支书,你接着说。”
尔大山见李卫民对他的回答满意,他情绪缓和了一下,看了看大家。当他看到成之亮时,停留了几秒,成之亮见尔大山看他低下了头。尔大山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是他。这时,他不能多想,接着说,“秀山大哥本事就是大,快死的小山羊到了他手里,几个月后变得活蹦乱跳的。”
“有这么神?”李卫民笑着,好奇地问。
尔大山几个都跟着感叹说:“真是,真是,神了!”尔大山边回应李卫民,边观察成之亮。他发现成之亮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看来自己可能猜测对了。这次真不是上边严打,看来以后要防着成之亮点。
其实,成之亮也不是别人,是他表哥成秀木的孙子。当时,成秀钟病了,举荐代理村支书时,成之亮争取过。过去,成之亮当副支书兼着一队的队长。因为有人反映爷孙俩一正一副村班子搞家族关系,才把他的副支书拿下来。这次,他相当代支书。结果,成秀钟没有推荐成之亮,推荐了尔大山。尔大山当上了代理支书。成之亮心里不服气,他才写了匿名信。
尔大山观察到这,心里已猜个八九不离十,恢复了常态,笑了笑,接着说:“李书记,这事是经过老支书同意的,不信我们可以去问老支书,当时民兵队长也在。”
尔大山说到这,停了下来,看李卫民怎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卫民拿起笔再本上认真地记着。李卫民见尔大山停了下来,抬起头,说,“啊,原来是这样,尔支书你接着说吧。”
尔大山见李卫民并没有细追究的意思,于是就大胆地说:“成三蛋去大营卖扫帚,我知道他那是去大营走亲戚,给亲戚送几把扫帚,不是卖。赵娘们缝皮子是他姥娘从村厂子里捡到的废皮子,让他给做个皮裤子。王大个子弹洋子是给他表弟结婚做几床被子。还有……”
“啊,就这么多,事我都知道了,”李卫民等尔大山汇报完,停下手里的笔,合上笔记本。尔大山点了点头,把头扭向成秀峰,盯着他,给他递了个眼色,非常严肃地说,“成会计,这几件事不是你也知道吗?你也说说情况吧。”成秀峰看尔大山递眼色给自己,有些事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一些,更明白这时候怎么做。他边点头,边说,“是,是,成三蛋是给亲戚送扫帚……”
李卫民边听边记,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他也不好表态。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常年驻村,南高村公社的情况他门清。现在,南高村公社下面二十九个村,一无工业,二无副业,全靠农业,上缴公粮后,农民年年吃不饱。不过过去,这一代有经商的传统。解放前,不少村里在北京、天津、内蒙有跑外做大生意的。每个村村里都有不少做小买卖的。解放后,各种运动一个连着一个,村里早就没有了跑外的,连做小买卖的也一下子绝迹了。这几年村里突然一部分头脑灵活的有手艺的人,偷偷地做点买卖,上面多少也是知道的,没有人盯着,没有抓住过,自发地地下发展,也没人管。自从他当了公社书记后,上边虽然天天喊口号,抓斗争促生产,争取多发展工业,但他对抓斗争不感兴趣,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研究生产上。他根据南高村公社的情况,明白目前村里没有条件发展工业。他认真研究后,制定了兴修水利,想把力量都放到发展农业上,先解决吃饭问题。为了开好头,他想来想去,觉得成家庄大部分土地是粘土,土质好更有利于农业发展,可以先从成家庄打开一个缺口。他还考虑到成家庄集体现在有废弃的牛棚,有羊圈,发展几年农业后,看能不能把社员组织起来,发展壮大集体经济。就在这时县里把举报信转给他,开始他以为是上面又要搞运动,但是他没有收到上面搞运动的文件。他想现在村里班子正在调整的关键期,这件事往后拖一拖,有了文件再说。后来县里又两次把相同的信转给他,说是有人连着举报,让他彻底查一查。他这才猜到可能是村里班子准备调整了,班子里出现了不团结的现象。一开始他还纳闷呢,县里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还有名有姓的,看来是有人盯着,不处理这件事可能引起更大的矛盾,但他也不确定上面让他怎么处理。不过,他有个原则就是没有调查清楚的问题就不能随便做决定处理,先听听再说。听了尔大山的汇报,他心里有数了。
尔大山偷偷地观察李卫民。他没有发现李卫民脸上有什么异常的表情,看李卫民边认真听边点头,还不时在本上记着,显然李卫民对自己说的话相没有怀疑。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卫民抬头看几个人都在看自己。他拿定了主意,正了正整洁的有些发白的蓝色棉大衣的领子,咳嗽了几下,说:“好,好,我明白了。”说着,他把信夹回到日记本里,语气亲切地说,“刚才,尔支书把有人举报的情况介绍清楚了,我们在这里就不多说了。现在,我们人差不多也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开会。”
说到这,李卫民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到尔大山身上,“尔支书,你三弟呢?”
尔大山见李卫民这么一问,知道这件事算是过了,脸上露出笑容,轻松地说,“李书记,我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见他,村里的喇叭坏了,也没法喊,真不知道他去哪了。”说完,他扭头看了一眼二弟。尔大峰见哥哥看他,赶紧补充说:“是啊,李书记,我把村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见他,我给家里说了,见了他,让他赶紧来大队部开会。”
李卫民看了看他们,说:“行,那就这样吧,不等他了,我们开会。我先开个头,具体情况有公社水利站的林站长给大家讲,具体问题我们商量,看怎么办,争取把计划做细做实做到为,为下一步落实打好基础。接下来,林站长,你说一说吧。”
坐在一旁的林方超等李卫民话音一落,立刻清了清嗓子,把话接了过来,说:“根据公社安排,我们水利站进行了调查,最后计划三到五年,在我们村各队打井,解决浇地问题。明年开春是第一年,先计划在三角壕、育红坟各打一眼井,……”“我把具体的计划说完了,李书记。”林方超说完,看了看李卫民。
李卫民点点头,说:“大家听明白没有,有不清楚的可以问,有有问题的地方提出来。”“大家说一说,议一议吧,”李卫民停顿了一下,鼓舞大家讨论。
“打井好事,钱哪里来啊?”“村里打井当然村里出。”“村里哪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能从孝俭地开始?”“反正早晚都是打,从哪不行。”……大家一听说要打井,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屋里热闹起来。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计划商量的差不多了。这时,炉子的火又着上来了,火苗腾腾的,屋里暖和了。尔大山用铁箍穿捅了捅炉堂子,加了一掀子碎煤渣子,把一把大铁壶坐到上面。炉子上呼呼地冒出一团一团黄烟。呛得李卫民咳嗽了几下,赶紧站起来,把棉门帘子掀开,挂到右侧的木门上。“屋里煤气味有点大,掀开帘子透透气,你们先商量着,我去方便一下。”李卫民说完便走出屋子。
外面风停了。他刚出屋,一朵紧接着又一朵的雪花落到李卫民的脸上,一种久违的一股清新甜润的感觉迎面而来。他的眼镜片上立刻起了一层水汽。他摘下眼镜,拿出手绢一边擦,一边四处张望,周围黑乎乎的。他擦好眼镜戴上,从屋里透出的光里,看到无数的小雪花一晃,消失在黑暗中。门前光照到的地上白了,落了薄薄的像棉絮纸样的一层雪。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裹了裹大衣,把领子竖了起来。他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环境,迈着小步小心地往外走。
“李书记,”门帘完全挑开,尔大山拿着手提马灯喊着,紧追了出来,“李书记,你拿着,外面黑。”说着,尔大山把手提马灯递了过来。
“没事,你回去讨论吧,我都习惯了,再说村里我也熟悉,闭着眼也能摸去了。”李卫民没有回头,也没有接手提马灯,轻轻地迈步走进了大门洞里。
“行,李书记,天黑你慢点。”尔大山没有再追他,在背后叮嘱着。
李卫民答应着,出了大门。站在街上,他左右看了看,看不多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静悄悄的。他不敢迈大步,脚擦着,迈出一小步,然后再迈另一只腿。成家庄是南高村公社里的一个小自然村,只有500来口人。村里就这一条街道,还是土路,中间坑坑洼洼凸凹不平。他摸索着走到街南边墙下边,哪里的路平坦一些。他才敢放开腿走路。大约二三分钟,他走到学校门口,大木门关着,没有上锁,挂了门吊。他摘下门吊,推了推,西则的一扇门“吱吱”发出声响后开了。他走进去,穿过院子,直奔西南角的厕所。
李卫民解完手,刚要转身,听见西屋门“吱扭”一声。他刚开始没在意,认为是风刮得。等他出来,发现不对哪有风啊,再看西屋门开着。怎么回事?难道有贼?他谨慎地走到西屋门口,拿出火柴,摸索着抽出一根火柴棒,轻轻地一划,“哧拉”一下亮了。他借着一点亮光走进屋里,见屋里乱杆堆到了南边的屋顶,下边整的干净整齐,只是靠里边西侧墙的位置弄得乱糟糟的。刚看到这,他感到火柴烫手了。他看火柴快燃尽了,赶紧把剩下的火柴把扔到了门外。他又点了一根。这回他看清楚了,乱杆上面有两个窝,是有人坐的时间长了留下的。看来刚才可能是有人在这谈恋爱,惊着野鸳鸯了。他笑笑了,从里面退出来。
李卫民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这时,他发现北边有亮光。他没在意。走出学校大门,关好门,挂上门吊。他站在街上发现北边亮光好像是成秀山家里的,映的天空红彤彤的。他有点纳闷,冬天都是一黑就睡,这么晚了不睡,点火干什么。他想去看看。他传过街道,进了胡同,沿着胡同东边的墙根往北走。
这胡同两边住着20来户人家,不到两米宽,南边盖房早,胡同窄一些,从南往北百十米远。每户多是三间表砖北屋,方方正正的小院,带一侧偏房,偏房南边是大门口。
李卫民走进胡同,刚过了成之欠门前,发现前边有人影一晃,一高一低,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向北紧急跑去。随后,他听到门“吱扭”响了一下,是“王算盘”家关门的声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一下子想到:这不是尔大岭吗。他刚想喊,觉得不对劲。他怎么站在王算盘家门口,黑灯瞎火的进到王算盘家的是谁。他在这一愣的工夫。脚步声拐进前边向西走的一条小胡同里。等他回过神来,联想起学校西屋乱干上的草窝,明白了这小子可能在和王算盘的二闺女二云谈恋爱。他又笑了笑,心想都到处找你找不到你,你躲到旮旯里谈恋爱,谁能去那找呢,你小子找的姑娘不错,是个好姑娘,可他爹嫌贫爱富的不好打发啊。
王算盘,真名不叫王算盘,叫王桂勇。平时,他做点木头活,干什么都好算计,人又精明,小气,村里人背地里喊他“王算盘”。
李卫民正捉摸着,听到街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李书记,李书记”是尔大山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尔大山听到李卫民在北边胡同里答应了,赶紧走过来。他提的手提马灯,火头调到了最大,胡同立刻变得亮亮堂堂的,一下子明快了许多。
尔大山知道李卫民去了学校。他见半天李卫民没有回来。他赶紧提着马灯来看看。到了学校,他发现没有。他担心李卫民天黑摔着,站在学校门口喊了几嗓子。等李卫民答应了,他匆忙的赶过来,见李卫民没事。他这才放心了。
尔大山这么一喊,出来躲到牛棚旮旯角里方便的王利和林方超听到了。他们打着手电筒也跟了过来。李卫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哈哈笑了起来,一贯的不紧不慢的语言,说:“不用担心,我丢不了,看见秀山家这么明,好奇,过来看看。”
“啊,”尔大山听李卫民这么一说,放心了,刚开始担心李卫民摔着了,看到他出来转悠,他又担心李卫民四处转悠,是不是在搞什么暗访调查,发现什么,就不好交代了。当他知道李卫民不是偷偷地暗访,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刚才大意了,但嘴上却说:“李书记,天黑我们都担心你不是。”
“没事,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书记,秀山哥家里可能今天夜里下羊羔,没什么好看的。我让他们去找我三弟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开会吧。”尔大山不想让李卫民在村里转悠,担心发现什么问题,尤其是在自己正是代理支书这个敏感时期出了问题,这可是关系着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千万不能马虎。
尔大山提到尔大岭,李卫民心里一笑,想现在找好找了,刚才他藏在旮旯角里谁能找到,但他只言没有提撞见尔大岭的事,兴致勃勃地说:“找找吧,他应该走不远。我们一会儿再去开会。下羊羔,好事啊,我还没见过下羊羔呢,既然都来到这了,都去看看吧。”尔大山见李卫民决心要去,不好再说什么了,立刻跑到李卫民左前方,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几个人跟着李卫民往前走,有了马灯和手电照明,很快他们来到成秀山家门口。
李卫民清楚成秀山这个人。成秀山弟兄们五个,他是老五,家里人多,在村里算是大户,但从不欺负人,做事讲理,说话算数,在村子里很有威信。在旧社会,他在天津箱子铺做过学徒工,识字,学成后,替老板常去东三省跑外做生意。解放后,他回来在队里做饲养员,给队里跑外到内蒙买卖过皮子。现在队里不搞副业,不养牛羊后,他在队里记记账。这个人别看平时说话少,但明白事,看事远,是附近一带少有的明白人、能人。但他也是苦命人,年少父母双亡,中年丧妻,老年儿子、儿媳妇前几年又都死了,自己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孙子生活,过的也不容易。
尔大山此时心里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看李卫民走到成秀山门口。他摸不清李卫民内心的真实意图,研究着打井研究的挺好的,怎么突然对下羊羔感兴趣了呢。一开始李卫民拿出举报信让他好紧张了一会儿,认为上面开始严打投机倒把了,后来看不是冲着它来的,真研究起打井的事,他这才放心了,还觉得不错,看着上边是帮着村里干实事。现在打井的事研究了一半,又跑出来转悠,公社里今晚上来到村里,到底是想干什么呢,实在是想不明白,不过见机行事不会错的。如今正是新书记刚上任,他还在代理支书这关键时期,他一定要站稳立场,不能有私心,毁了自己的前途。
“咩、咩、咩……”这时,从成秀山院子里传出小山羊咩咩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成秀山家栅栏门没有关,南屋棚子前点着劈柴,火头半人高,照的院子通明。棚子里亮通通的,他们径直来到南棚子,见棚子西南角铺了厚厚的一层麦秸、乱杆,母羊疲倦地躺在上面,啃着麦秸,身子下面三只小乳羊紧紧地依偎着母羊,甜蜜地吃着奶,不时抬起头,清脆地叫几声。地上的火盆里烧着棉花柴、劈柴,火头有膝盖高,棚子里暖烘烘的。
成秀山吸着卷的纸烟,蹲在火盆边,平静地看着小乳羊。小孙子成之信在火盆边不时地往里面加柴,小脸烤的通红。
成秀山听见有人说话和脚步声,赶紧站起来,见是哥哥成秀峰来了,身后还有村支书、公社书记。他不知道公社书记领这么多人这么晚了过来找他干什么。他有点儿慌神,镇静了一下,礼貌地客气着:“李书记,这么晚了,你们还忙啊,真是辛苦了!”
李卫民走到前面,见成秀山慌张的样子,知道成秀山可能误会他们的来意了。他没有解释,蹲到小羊羔跟前,拿着麦秸拨了拨小羊羔的耳朵,饶有兴趣地说:“秀山大哥,我们从街上过,看见这里挺亮堂,就走过来看看,听说母羊下崽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羊妈妈可了不起啊,一下子生产了三只小羔羊,真是大喜事。”他这几句客气话,立刻缓解气氛,变得友好起来。
“山哥,明年有羊肉吃了。”尔大山在打着哈哈。
“是啊,”成秀山见他们不像找麻烦的,憨厚地客气地笑着,应承着。
几个人又谈笑了一会儿。尔大峰突然跑进了院子,说大岭找到了,在大队部等着呢。他们听了,又和成秀山聊了几句,然后和成秀山告别,从成秀山家说笑着走了出来。
成秀山把几个人送到门外,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黑幕里。他回头,突然从邻居王算盘的儿子王建军家连着北屋和偏房齐高的高高的墙头的砖垛中,看到从窗户里透出一屡灯光,窗户被花包捂得严严的,亮光在黑夜里特别晃眼,细听屋里传出纺花织布的声音。他知道王建军在偷偷地接棉花,弹洋子,纺花织布……他装没看见,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无数的雪花落下。他不知道这次公社书记的到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和前途?
“梆梆、梆梆……”远处传来巡逻打更的声音。王建军家的灯突然灭了,纺花织布的声音停了。成秀山扭身进了家,带上栅栏门。
夜,一下子安静下来。
雪,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