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伏蒙

        胡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经过一个叫做伏蒙的村庄,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麦种,在漆黑的地下摸索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出世的地方,冒出脑袋看一看,才发现已经到了伏蒙的土地上,一个叫胡根的农民正把一只鞋垫在屁股下,叼着一锅旱烟坐在地头,美滋滋地看着这块他刚刚挥汗如雨新开垦的土地,而一个叫胡枝的女人蹲在地中间,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从胯下呲出来一线黄尿,把松软的土地打出一个小坑,正好是胡叶露出脑袋的地方。这些事情都是胡叶自己慢慢长大了以后才想清楚的。

不管以前别人如何骗自己说,他是从黄河里用笊篱打捞上来的,还是从麦垛上鸡刨出的草窝里捡到的,胡叶都不相信自己不是一条外来的鱼,不是一颗野生的蛋,要不然自己为什么就姓了胡,喊胡根叫大,喊胡叶叫妈,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邻村姓徐人家的女子,嫁给胡根后也跟着姓了胡,胡徐枝因叫着拗口干脆就叫了胡枝。

胡叶从此就生长在伏蒙村唯一的胡姓里,圈养在裂了许多缝隙四面土墙屋顶又漏雨的家中。童年像个短了一截的梯子,靠在围着年幼无知的高墙上,吱吱扭扭也不结实,胡叶尽管心里害怕,还是不断地往上爬,每当爬到梯子最高处总够不着墙顶的时候,胡叶就想喊,却总是叫不出声。那时候饥饿充斥着家,充斥着伏蒙,充斥着村庄以外更远的地方,胡根和胡枝每天都把胡叶仍在饥饿里,到外边寻找吃食去了。等天黑透了,胡叶哭睡了,才敢悄悄回来。

      多少年前,当胡叶开始颤悠悠走进伏蒙的巷道里,再没有停下迈动的脚步。一早上挥鞭放羊到河滩去的路上,傍晚里到沟底割一捆青草回来的路上,早就看好一株枯树抽空去掰几根柴火拖回来的路上,顶着毒辣辣太阳到地里捡拾收割后掉落麦穗去的路上,顶着细雨提一个喝空了米汤回家的路上,来来去去,好像胡叶的心底藏着一个美好的去处,尽管知道可能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胡叶还是朝着那个地方一步一步走着,每走一步,是否离目标更近一些呢。

胡叶年轻力盛的时候,做过许多的事情。他把懦弱了一辈子的胡根早早赶到朝南的院墙根下去晒太阳,不让他再弓着腰到地里让别人笑话自己。他让听了胡根一辈子话的胡枝坐到烧热的炕头上,每天用唾液吐在木篦子上把花白头发梳得顺顺溜溜。他拆掉不知是那个先人留给胡根的破土房子,把一个花咯锃锃的女子领到砖砌的新家里,胡乱地生出来一堆孩子。他还把儿女们送到自己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学堂,看着儿女领回来一张一张奖状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在伏蒙,胡叶会被慢慢教育成一个智者。他会抓一把米,给悄悄生蛋又大声炫耀的母鸡吃,他认为说多少并不重要,有了收获才是重点。他会抽一把青草,放在犁地回来的一头犍牛嘴边,奖励它温顺卖力和忍辱负重的品格。他会挥动驴皮拧成的鞭子,教训一头不肯听话的犟驴,告诉它不想生活低头时应受的罹难和苦痛。他支着箩筐诱捕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警告围观的女人多嘴多舌最终的下场。他会给一只多年前咬过自己如今瘦骨嶙峋的老狗,扔一块揣了好几日舍不得吃的馒头过去,他知道砖头不能解仇馒头才能解恨。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儿女们都一个一个长大飞走了,伏蒙村只剩下老人和狗了。胡叶找到当初胡根待过的一截墙根,把自己放在暖暖的太阳光里,劳动过的人突然停了下来身子都会发冷,需要这样的温度。打盹之间,他看见小时候布满荫影的巷子里和长满庄稼的田野上,自己被一阵无形的风追赶着跑,跑着跑着就到了跟前,睁开眼睛,又看见天空、云朵和鸟群,他猛然想起当初心中那个美好的去处,觉着已经不太遥远了。接着迷迷瞪瞪又睡了。

胡叶被放在堂屋的门板上,脸上蒙着布,谁给他穿好了夏衣和冬装,知道他将要出一趟远门,远到伏蒙以外的某个地方去。屋子里有许多人,有儿女、亲戚和邻居,每个人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朝着他看,头前的桌子上立着他的相片,是他留给伏蒙最后一个纪念,也为了他再看伏蒙最后一眼。院子里放着一口黑漆的棺材,用两个条凳撑着,像一辆等待客人的长途车。

当初胡叶这样送走过胡根和胡枝,儿女也这样来送他,他知道儿女会把他当成领路人,少则一二十年,多则四五十年,都会跟着他走的。但他觉得所有人都只是路过这个叫做伏蒙的村庄,任何人只是相伴着走了一会路,就像是来的时候没有结伴而来,去的时候必然会四散而走,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地,下一站会不会遇到,谁会提前知道呢?从闭眼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不会再见了,所以请不要哭。

伏蒙这一站,只剩下一小截就没有路了,别人说胡叶这一辈子算完了。胡叶心里很急,他想告诉大家:手不能动了,得把院门开大些,不要碰坏了我的车;腿不能走了,年轻人都来抬一下,不敢把我掉在半道上;打过架的白三不要记仇了,来送一送我;相好过的吴寡妇,躲到背人的地方去哭吧;拉粪和收麦的车让一让,放我快快过去,不远处那个长满刺棘和灰蒿的坡上,我就到了。我把剩下的东西都留给伏蒙,只带走了自己,来年,我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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